清晨六点，王成在沙发上醒来。他不是自然醒，而是被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心脏剧烈的抽痛惊醒。昨夜那个关于“消失”的念头，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意识深处，留下冰冷的余韵。他坐起身，环顾着这间死寂、空旷、冰冷的房子，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他。
没有早餐需要准备，没有家人需要道别。他像一具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机械地完成洗漱，换上那身唯一还算得体的西装——这或许是他最后几次穿着它去那个地方了。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面色灰败，西装也遮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颓丧。
他提前了很久出门，却故意放慢脚步，拖延着抵达公司的时间。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每个人都似乎有着明确的方向和目的，只有他，像一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孤魂。
踏进公司大门的那一刻，气氛明显不对。平时这个点还算轻松的办公区，此刻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和紧张。同事们或低头紧盯屏幕，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眼神闪烁，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和窥探。王成甚至能感觉到，当他走过时，有几道目光短暂地停留在他身上，带着同情、庆幸或是纯粹的冷漠。
他刚在自己的工位坐下，还没来得及打开电脑，内部通讯系统就弹出了一条全部门通知：
“上午九点半，全体成员到大会议室参加紧急会议。务必准时出席。”
没有主题，没有发起人。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优化”的铡刀，今天就要落下了。
王成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变得困难。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强的办公室，百叶窗拉着，看不清里面。他又瞥了一眼小张的工位，小张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期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王成坐在那里，双手放在键盘上，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他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感觉到冷汗顺着脊椎滑落。他试图去回想这十五年来在公司的一点一滴，却发现记忆模糊一片，只剩下近日来周强的冷眼、小张的得意和那张写着“该让就得让”的纸条。
九点二十五分，人们开始陆续起身，沉默地走向大会议室。王成跟在人群后面，脚步虚浮。会议室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窃窃私语声像蚊蚋般嗡嗡作响。主席台上，部门总监、人事经理李姐，还有周强，面色凝重地坐着。
会议开始，总监先是用沉痛的语气讲述了公司面临的“严峻挑战”和“战略调整”的必要性，冠冕堂皇的词语掩盖着冰冷的现实。然后，人事李姐接过了话筒，开始宣读那份决定许多人命运的文件。
“……基于公司现阶段发展需求及组织架构优化方案，以下同事……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付出……公司会依法支付补偿金并提供职业过渡协助……”
一个又一个名字被念出。每念出一个，台下就传来细微的抽气声，或是压抑的啜泣声，也有人面无表情，似乎早已预料。被念到名字的人，有的当场崩溃，有的愤然离席，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平静。
王成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死死地盯着李姐的嘴唇，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只觉得那些名字像子弹一样呼啸而过。
终于，他听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音节——
“……王成。”
声音不高，却像惊雷一样在他脑海里炸开。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感觉自己像被抛入了真空，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他看着台上周强那张看似惋惜实则轻松的脸，看着李姐公式化的表情，看着台下同事们各异的目光……一种极度的不真实感笼罩了他。
十五年的职业生涯，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被一个名字画上了句号。
会议是如何结束的，王成不知道。他是如何跟着其他被“优化”的同事，像货物一样被领到另一个小房间，签署那一摞摞冰冷的离职文件，麻木地听着人事讲解补偿金和后续事宜，他也记不清了。整个过程，他都像一个提线木偶，别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抱着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他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一个用了多年的茶杯，几本专业书籍，一张多年前的团队合照。他走向电梯，身后是依旧忙碌、或庆幸或同情的目光。
电梯门缓缓关上，隔绝了那个他奋斗了十五年的地方。金属轿厢映出他模糊而扭曲的影子，像一个失败的幽灵。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他麻木地掏出来，是券商APP的最终通知——“科翔股份”已被强制平仓，最终成交价20.51元。账户剩余保证金已不足以维持持仓。
血本无归。
工作，没了。
积蓄，没了。
家……也快没了。
他抱着那个轻飘飘的纸箱，走出写字楼。外面阳光刺眼，车流喧嚣，世界依旧运转，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但他知道，他的人生，已经从悬崖边彻底坠落。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该去向何方。回那个空无一人的“家”？去面对林薇可能打来的、询问会议结果的电话？他不敢想象。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城市边缘的一座高架桥下。桥上车流如织，轰鸣声震耳欲聋。他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那钢筋水泥构筑的、冰冷而巨大的桥体。
纸箱从手中滑落，物品散落一地。他仿佛没有看见，只是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桥墩阴影最浓重的方向走去。那里，黑暗仿佛能够吞噬一切，包括他这具已然空洞的躯壳，和那颗破碎不堪的心。
他的身影，渐渐被巨大的阴影吞没，只剩下桥上车流永不停息的、冷漠的呼啸声，在空气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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