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市长这句话，会议的调子就定了下来。原本闹哄哄的会议室，这会儿都在讨论方案的细节，比如调多少工人、需要哪些配件、粮票怎么发，气氛彻底活了。
散会后，张伟群叫住余念新，拍了拍他的肩：“你这小子，跑基层没白跑，情况摸得透，办法也实在。以后有想法就大胆说，不用怕错。”
“谢谢张市长，我也是跟工人们聊出来的想法。”余念新笑了笑，“陈师傅他们天天盼着能重新开工，只是没门路。”
夜幕沉下来时，街上的油灯一盏盏亮了起来。余念新没回宿舍，跟着工会代表老胡去了小东门——那是工人聚居区，靠近江边，一排排低矮的棚屋挤在一起，是安庆最热闹也最穷苦的地方。
狭窄的巷子里，飘着糠饼和稀粥的味道，那是工人家里最常见的晚饭。几个赤脚的孩童在水坑边打陀螺，陀螺是用废木头做的，抽得“嗡嗡”转；妇人端着木盆在巷口洗衣，油灯的影子在墙上摇晃，映出她们疲惫却还算平和的脸。
老胡叹了口气，声音有点沉：“余同志啊，你说的那个生产小组，真能成吗？这些工人苦了太久，就怕盼了一场空，到时候更难安抚。”
“能成。”余念新答得干脆，指着远处的江面，“江面还在，船还在，人也还在，有这三样，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你这岁数，心气倒比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足。”老胡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
走到巷口，一间破旧的作坊门口坐着个老头，膝上放着一副刚削好的木制船桨，手里拿着砂纸打磨。那是以前“同茂船务”的老船匠，姓王，手艺在安庆江边是出了名的。
“王师傅，这桨能用吗？”余念新走过去，蹲下身问。
老船匠抬头，浑浊的眼睛亮了亮，认出了他——前几天余念新来调研时，跟他聊过船的事。“能，这是用老杉木做的，结实。就是没桐油刷，钉子也不够，不然更耐用。”
“钉子我明天让人从军管会的仓库调，桐油去‘德顺油坊’拿，我跟他们老板打过招呼了。”余念新说，“您看，要是组织十个工人配合您，修几条能下水的船要多久？”
老船匠算了算，伸出手指：“材料齐了，十来天，能凑出三条船，都是载重两吨的木驳船，跑短途没问题。”
“那就修三条。”余念新转头对老胡说，“回去你写份申请，从造船厂和船务公司的工人里挑十个技术好的，每天给半斤粮票，再补五分钱的菜金。船修好了，我去市里批运输证，优先让咱们的船跑桐城到安庆的航线。”
老胡愣住了：“就这么定了？不用等市委的正式批文？”
“等批文下来，工人又要饿几天。先动起来，文件我们后续补。”余念新站起身，“张市长那边我去说，出了问题我担着。”
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带着潮腥气，远处隐约传来军舰的汽笛声——那是解放军的巡逻舰，在守护着长江的航道。老船匠看着余念新的背影，手里的砂纸停了，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笑。
事情比预想的顺利。第二天一早，市委就批了方案，张伟群亲自去粮站协调，调来了五千斤粮食作为启动物资；军管会打开仓库，拿出了积压的铁钉、铁丝和少量柴油；工会半天就召集齐了工人，陈志宽师傅当组长，带着大家浩浩荡荡去了码头。
三天后，行署门口贴出了一份鲜红的布告，字迹是余念新写的，刚劲有力：
【安庆市军管会、安庆市政府联合布告】
为恢复长江沿岸运输秩序，保障民生物资流通，经研究决定，成立“安庆船务临时生产小组”，由市总工会与工商联筹备处共同领导，军管会负责监督。
优先修复民用运输木驳船三艘，用以承担安庆至桐城、望江等县的短途物资运输。生产小组工人以劳动换取粮票、布票及生活补助，具体标准由工会另行通知。此布。
落款是：安庆市军管会 杜义德 安庆市人民政府 张伟群 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二日
布告贴出来的那天上午，码头上人声鼎沸。几十个工人赤着膊，喊着号子抬木料、刷桐油、修甲板，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流，却没人喊累。江面笼罩着一层薄雾，远处的军舰汽笛长鸣，像是在为他们鼓劲。
余念新站在岸边，靴子上沾满了泥水——他一早就在码头帮忙搬配件，裤脚都湿了。老胡跑过来，笑得满脸皱纹：“余同志！好消息！第一艘船修好了，下午就能下水试航！”
正午时分，阳光刺破薄雾。修好的木驳船被工人推下水，船身溅起的水花落在岸边，引来一片欢呼。船帆升起，虽然只是块旧帆布，却在风里鼓得满满的，载着两吨桐城运来的大米，缓缓驶离码头。
卢秘书长从行署赶过来，站在余念新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啊，真把一潭死水给搅活了。之前还担心出乱子，现在看来，这步走对了。”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工人师傅们肯干，领导们肯支持。”余念新看着远去的船影，“还差得远，这只是开始。”
“够不容易了。”卢秘书长感慨道，“市里已经决定，等运输线稳定了，就以这个生产小组为基础，恢复造船厂和船务公司，到时候还得靠你。”
远处的天光越来越亮，云层里透出金色的光。余念新没说话，只是望着江面——那艘船不是终点，是起点。他心里清楚，城市能重新活起来，从来不是靠什么奇迹，只靠人心肯动、肯干，靠大家一起朝着一个方向使劲。
夜里，江边的灯火一排排亮了起来，比往常多了一倍。街头卖馄饨的小贩又推着车出摊了，铜锅冒着热气，香味飘出老远；孩童追着萤火虫跑，笑声在巷子里回荡；江面上的船也挂起了灯，像一串移动的星星。
安庆这座有着百年历史的旧省城，在解放后的第一个秋天，终于褪去了战争的阴霾，有了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
余念新站在江堤上，看着那条载货的小船从望江返航，船仓里装满了棉花和芝麻。江风吹拂着他的衣角，他忽然觉得，这不只是一艘船的启航。
这是安庆的重启，是无数百姓生活的重启，更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在长江的水波里，重新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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