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的江风里混着新稻的香气，稻穗饱满得坠弯了秆，风一吹就发出米粒撞磨的沙沙声。街巷里的人比盛夏时多了不少，挑着担子的货郎、扛着工具的工人、赶早市的妇人，往来穿梭间少了春初的慌乱，多了种压着劲的安稳。
粮凭制度理顺了粮务，船务小组盘活了运输，连街头的馄饨摊都敢多放半勺猪油了。
余念新从市政府的青砖小院出来时，脚下踩着一层梧桐落叶，脆生生的响。市地委书记郭万夫正站在廊下吸旱烟，烟杆是旧竹制的，铜烟锅磨得发亮。见他出来，郭万夫抬了抬下巴，把烟锅在台阶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落叶里。
“上面批了。”郭万夫声音压得低，带着烟味的气息喷在微凉的空气里，“土地问题，行署定了让你牵头。你提的‘先统一征收再按户分配’的法子，皖北行署那边认可了，说符合安庆刚解放的实际情况。”
余念新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兴奋的神色，反而皱了皱眉。他刚从城西粮仓过来，清账工作到了收尾阶段，国庆慰问粮的凭条也印好了，本以为能松口气，没想到更重的担子砸了下来。
“书记，土改的消息不能现在放出去，现在放，城里城外都得被轰动。”余念新站在廊下，目光望向城外的青纱帐，那里的稻子已经黄透了，像一片金色的海。
郭万夫眉头一拧，烟杆停在手里：“为啥？老百姓盼分地盼了多少年，早一天落实，早一天安稳。”
“就因为现在是九月，收粮的关键时候。”余念新掰着指头说，“地主们一听见要分地，肯定会连夜抢收粮食，把稻子藏起来；佃户和农民怕地主独吞，要么跟着抢，要么拦着不让收，两边一冲突，保准出人命。
前几天我去石牌镇，就有佃户跟我说，地主家的长工已经在磨镰刀了，就等着割完稻子卷钱跑路。”
郭万夫沉默了，他在地方待了多年，知道土地和粮食在老百姓心里的分量，真闹起来，不是简单的调解能收场的。“那你说怎么稳？总不能拖着不办，上面催得紧。”
“我们先动手，比地主快，比流言快。”余念新语气沉稳，“明天就组织人下乡，以政府名义统一收粮，先把粮食控制住，再谈分地的事。粮在我们手里，地主没了要挟的本钱，农民没了后顾之忧，才能顺顺当当推进土改。”
郭万夫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把烟杆揣进怀里：“行，就听你的。军管会那边我去打招呼，调一个营的兵力配合你，区小队和农会的人也归你调遣。记住，底线是暂时不能出人命，毕竟现在咱们才刚刚稳固下安庆，暂时不宜动乱。”
当天下午，余念新就把粮站和船务小组的事交接给老胡和宋知远，自己带着两名干事下了乡。
他们跑了石牌、小池两个重点镇，跟当地的农会干部碰头，敲定收粮的细节：按村分组，军管会的人维持秩序，农会干部登记户数，粮站的人负责过秤记账，收上来的粮食统一运到镇公所的临时仓库，派专人看守。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石牌镇的打谷场上就响起了铜锣声，“哐哐哐”的声响穿透晨雾，惊醒了整个村子。
军管会的战士们穿着军装，背着步枪，在打谷场周围站成一圈，区小队的人则挨家挨户通知：“所有地主、佃户、自耕农，都到打谷场集合，政府有重要通知！”
人群很快聚了起来，足足有两百多人，挤在打谷场上窃窃私语。地主们穿着长衫，站在人群外围，脸色阴沉；佃户和自耕农大多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短褂，缩在中间，眼神里满是紧张和期待；还有几个游手好闲的汉子，凑在边上看热闹，嘴里嚼着草秆。
“是不是要分地了？”一个皮肤黝黑的佃户小声问身边的人，手里还攥着磨得发亮的镰刀。
“这时候分地？稻子还没割呢，分了地算谁的？”另一个老农皱着眉，显然不相信。
“我看悬，地主能甘心？昨晚我还看见姚地主家的长工往城里运东西呢。”有人接话，声音里带着焦虑。
紧张、怀疑、兴奋、恐惧，各种情绪在人群中蔓延，连空气都变得紧绷起来。就在这时，人群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余念新穿着洗得发白的干部服，跟着乡农会主席走了过来。
他不是人们想象中那种吹胡子瞪眼的“土改干部”，眉眼沉静，个子不算高，看着像个刚毕业的学生，可往那里一站，喧闹的人群就渐渐安静了些。
“今天，不分地。”余念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穿透力，每个字都能传到人群末尾。
这话一出，打谷场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愣住了，连嚼草秆的汉子都停了动作。几秒后，人群又炸开了锅。
“不分地？那敲锣打鼓叫我们来干嘛？”
“耍我们玩呢？”
“是不是地主给官老爷送礼了，分地的事黄了？”
质疑声、咒骂声混在一起，军管会的战士们握紧了枪，却没敢轻易动作——郭万夫交代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武。
余念新没吼，也没拍桌子，只是抬起手，掌心朝下压了压。奇怪的是，这简单的动作，竟让喧闹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
“大家别急，听我把话说完。不分地，是因为现在分，对谁都不公平。”他伸手指向村外的稻田，“你们看，稻子都黄透了，再过几天就能收割。
现在分地，地主会把好田留着，把没成熟的坏田分给你们；就算分了好田，地主也会抢在你们前面割稻子，到时候你们守着空田，喝西北风吗？”
这话戳中了所有人的痛处，人群里有人点头，小声附和：“他说得对，姚地主去年就抢过我的稻子。”
“所以今天叫大家来，是要办一件更要紧的事——收粮。”余念新提高了声音，“全乡的秋粮，由政府统一征收、统一入仓、统一登记。
不管是地主的田、佃户种的田，还是自耕农的田，收上来的粮食先记在账上，谁种的、种了多少、收了多少，一笔一笔都记清楚。”
“收上去就不给我们了吧？跟以前国民党的‘征粮队’一个德性！”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嗓子，立刻引来一片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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