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念新回到警备区临时办公室时,桌上的马灯正亮着,灯芯挑得很足,把整间屋子照得通亮。桌上堆的不是码头货箱的核对单,而是厚厚一摞“备用件登记表”。
这些本子之前都压在文件柜最底层,没人当回事,直到克莱德招供时提到“马丁在船公司有内应”,余念新才连夜让人把它们搬了过来。
赵海生还没走,手里捏着支铅笔,站在桌旁翻得正认真,铅笔头在纸页上划着圈。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你也觉得这表不对劲?”
“太整齐了。”余念新把军大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从八月到十月,三个月的登记记录,全是同一种笔迹,连墨色深浅都没变化。你见过哪个登记员能三个月不换钢笔水,写字不抖一下的?”
赵海生把自己手里的本子递过去,指着九月十七号那页:“我刚才就觉得怪,你看这页的轴承型号——7310,数量26个。我好像在哪见过这个型号有问题。”
余念新没说话,从抽屉里翻出约翰提供的正式订单,还有上海军管会转发的美方变更通知,一起摊在桌上。
“祥泰洋行九月十二号就发过变更函,7310型号的轴承因为精度不够,全部换成7311型,效率能提高三成。这份通知,约翰亲手交给过我,登记员不可能不知道。”
赵海生的脸一下沉了:“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把淘汰的旧型号写进登记表里?”
“不是写进去,是塞进来。”余念新从文件堆里找出一封未拆封的航空信,信封上印着祥泰洋行的牌子,“这是昨天从货轮的邮件箱里搜出来的,收件人是安庆试点工程处,还没来得及送。你拆开看看。”
赵海生撕开封口,里面是一张打印的“设备升级建议”,上面明确写着“经检测,7310型轴承与反应釜兼容性较差,建议更换为7311型,我司可提供上门更换服务,费用另计”。
“混账!”赵海生气得把信纸拍在桌上,“这就是明摆着敲竹杠!把卖不出去的旧货塞给我们,再发封信逼我们花钱买新的,这跟国民党以前的苛捐杂税有什么区别!”
“比苛捐杂税更狠。”余念新翻到九月的登记表,用铅笔在“26个”这个数字上圈了圈,“你注意看,从九月到十月,每个月的登记数量都是26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根本不是实际收货记录,是有人提前编好的数字。”
“提前编的?”赵海生皱紧眉头,“那这批轴承到底有没有运过来?”
“大概率没运。”余念新把登记表和订单叠在一起比对,“我让陈工程师查过仓库的入库记录,九月之后就没收到过7310型轴承。
他们这么做,一是想把旧货的账算在我们头上,二是为了给后续的‘升级服务’铺路——要是真有26个旧轴承在仓库里,他们的建议就更‘合理’了。”
两人对着登记表翻了快半个小时,马灯的油都烧下去小半。就在赵海生准备去添油的时候,余念新突然指着九月底的表尾:“你看这里。”
赵海生凑过去一看,表尾空白处有一行小字,不是中文,是两个英文单词:“NO CLAIM”,字迹很潦草,跟前面整齐的登记笔迹完全不同,像是后来补上去的。“这什么意思?”
“不允许索赔。”余念新拿出放大镜,仔细看着那行字,“这是保险条款里的专用词,意思是‘放弃索赔权利’。一般的走私犯或者小职员,根本不知道这个说法,只有能接触到货物保险单的人,才敢写这两个词。”
赵海生一下反应过来:“你是说,马丁不是幕后黑手?他上面还有人?”
“不止马丁,这行字的笔迹也有问题。”余念新把放大镜递给赵海生,“你看这个‘N’的起笔,还有‘O’的弧度,是中文书写的习惯,不是洋人写英文的手法。写这行字的,是个中国人,而且受过专门的文书训练。”
“中国人?还在船公司里?”赵海生的眼神沉了下来,“能接触到保险单和登记表的,会是谁?”
“祥泰洋行上海发货部的经理,周明远。”余念新回答得很干脆,“约翰之前跟我提过,这个人是混血,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英国人,负责所有货轮的舱单、保险和发货安排,所有外籍工程师和仓储人员都要通过他对接。”
“那他为什么不跑?克莱德都被我们抓了,他应该知道危险了。”
“他觉得我们查不到这里。”余念新把那页登记表撕下来,折好放进衣兜,“他们的计划很周密:克莱德负责在安庆这边调换货箱,马丁负责联络和出钱,周明远在上海负责伪造单据和保险,把所有漏洞都补上。
他们以为我们只会盯着货箱里的零件和图纸,不会去翻这些‘无关紧要’的备用件登记表,更不会注意到表尾这两个英文单词。”
赵海生从腰间摸出烟盒,点了一根:“那我们今晚就动手?联系上海军管会,把周明远抓起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