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人的前锋在午时初刻出现在巴公原北面的地平线上。
起初只是几个黑点,在冬日惨白的天光下蠕动。接着黑点变成黑线,再散开成一片移动的阴影。没有旗帜,没有鼓号,马蹄踏在冻土上的声音闷雷般传来,隔着三里地都能感到地面的震动。
柴荣站在营寨的望楼上,手里拿着一个单筒的黄铜望远镜——这是他从现代带来的唯一器物,一直藏在贴身行囊里。镜筒冰凉,他凑近眼眶,调整焦距。
视野清晰起来。
大约五百骑,人马都披着毛毡,马鞍两侧挂着弓袋和箭囊。骑兵的坐姿很松散,有些人甚至侧着身子和同伴说话。这不是精锐,是哨骑,来探虚实的。
“来了。”他放下望远镜,递给身边的张永德,“看装束,是奚人。”
张永德学着样子举起望远镜,笨拙地调整,然后低低吸了口气:“这么清楚……陛下,这是……”
“海那边来的玩意儿。”柴荣简单带过,“传令,营门大开,旗帜都竖起来。灶烟照常升,让士兵在营里走动,但不要结阵。”
“大开营门?”张永德愕然,“那不是……”
“请君入瓮。”柴荣走下望楼,“杨衮生性多疑,你越是严阵以待,他越要反复试探。不如大方点,让他看——看我们人少,看我们背靠深沟,看我们‘惊慌失措’。”
他顿了顿:“当然,沟上的浮桥要藏好。”
命令传下去。营门吱呀呀打开,露出里面看似杂乱的营帐。士兵们三三两两走动,有人在磨刀,有人在喂马,还有人围在火堆边煮东西,炊烟袅袅升起。一切都像一支毫无戒备的军队。
契丹哨骑在营外一里处停住了。
他们在那里徘徊了将近半个时辰。马匹不安地刨着地面,骑手们指指点点,显然在争论。然后分出五十骑,慢慢朝营门靠近。
柴荣已经回到中军帐,帐帘卷起,他坐在一张胡床上,面前摊着地图,手里拿着笔,似乎在研究什么。实际上,他在用余光观察那队越来越近的骑兵。
一百丈,五十丈,三十丈……
领头的契丹军官突然举起手,队伍停住了。那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戴着一顶狐皮帽,帽檐下眼睛像鹰一样扫视营内。他看到了敞开的大门,看到了散漫的士兵,看到了坐在帐中的那个穿明光铠的年轻将领。
也看到了将领身后那面明黄色的龙旗。
军官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他转头和同伴急促地说了几句,然后调转马头,带着队伍迅速退去,比来时快得多。
“他认出您了。”李重进从帐后转出来,手按在刀柄上。
“就是要他认出。”柴荣放下笔,“去告诉杨衮,大周皇帝就在这里,带着两万老弱病残,背靠绝地,等着他来取这颗人头。”
他的语气太平静,平静得让人发冷。
---
太行山的正午见不到太阳。
天是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一块脏兮兮的棉絮盖在山头。赵匡胤的部队在一条结冰的溪谷里休息,人马都到了极限。
从鬼见愁过来已经一天一夜,他们没有停过。饿了就嚼一口冻硬的干粮,渴了就抓把雪塞嘴里。马匹倒下了七匹,都是累垮的,士兵默默把鞍具卸下来,分给还能走的马驮着。
郭延绍的腿肿得厉害。崖壁上受的冻伤开始发作,皮肤紫黑,走路一瘸一拐。但他没吭声,只是把布条缠紧,继续走。
“还有多远?”他问向导。
向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指着前方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翻过那座山,就是狼牙岗的背面。按现在的速度……明天日落前能到。”
明天日落。
赵匡胤在心里算时间。今天已经是第五天,明天是第六天。官家给的期限是第七天——杨衮应该会在那天扑向巴公原。他们必须提前至少半日抵达,才有时间烧营、布防、封死退路。
“不能等到明天日落。”他说,“最迟明天正午必须到。”
向导苦笑:“将军,弟兄们真的走不动了。昨夜过崖,今天又赶了四十里山路,好些人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赵匡胤没说话。他走到溪谷中间,那里生着一小堆火,十几个受伤的士兵围坐着,用雪水煮着最后一点炒面。面糊稀得像水,但每个人接过破碗时,都像捧着珍宝。
他看见一个年轻士兵,不过十八九岁,脸上还带着稚气。那孩子捧着碗,却没喝,呆呆地望着火苗。赵匡胤走近,才发现他在哭,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在冻红的脸上冲出两道痕。
“怕了?”赵匡胤在他身边坐下。
年轻士兵吓了一跳,慌忙抹脸:“没、没有……”
“怕很正常。”赵匡胤从怀里掏出那个“吴”字木牌,摩挲着粗糙的刻痕,“我第一次上战场时,尿了裤子。”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笑。年轻士兵也咧了咧嘴,但笑比哭还难看。
“将军,”他小声问,“我们能赢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