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雾。
起初只是黎明前惯常的薄纱,贴着水面缓缓流动。但天色渐亮,那纱非但没有被阳光撕开,反而越来越厚,越来越浓。从水底望去,原本应该明亮晃动的天空,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缓缓翻滚的乳白色浓粥,透下的光线微弱而弥散,失去了方向感。
世界仿佛被包裹进了一团巨大的、吸音的棉花里。
寻常日子里清晰可辨的各种声音——远处航船的汽笛、岸边偶尔的车鸣、鸟类的啼叫——都被这厚重的雾气吞噬、扭曲,变得遥远而模糊。连水流的声音都似乎沉闷了许多,仿佛连江水本身也在浓雾中放缓了脚步。
对呦呦和家族来说,这样的天气意味着需要调整活动模式。视觉几乎完全失效,只能更依赖声呐。但浓密的水汽微粒也会对高频声呐脉冲产生一定的散射和吸收,使得探测距离和清晰度略有下降。好在,豚族早已适应了长江千变万化的面孔。浪涛发出了“谨慎缓行、保持紧凑”的家族指令,他们放慢了巡游速度,更多地利用身体对水流变化的直接触感,以及那些对水下地形烂熟于心的记忆,在熟悉的家族水域内活动。
噗通显得有些不耐烦。它习惯了在开阔水域疯跑冲刺,此刻却不得不压着速度,跟在长辈身后,这让他浑身都不自在。它时而加速冲到前面,又被波妞用警告脉冲唤回;时而试图钻进浓雾笼罩的未知水域探险,立刻被浪涛严厉的声浪喝止。它发出的脉冲也带着一股躁动的毛边。
呦呦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宁静。
浓雾抹去了许多细节,也过滤掉了许多干扰。世界仿佛缩小到了以他身体为中心、半径数十米的声呐圆圈内。圆圈之外,是神秘的、涌动的白;圆圈之内,是熟悉的、被声波银线勾勒出的水下世界轮廓——母亲流畅的脊背线条,父亲沉稳摆动的尾鳍,表哥不耐烦扭动的身躯,身下蜿蜒的沙质河床,还有几条被家族行进惊动、仓皇窜向深水的小鱼。
它更加专注地聆听着声呐返回的每一点信息:河床上鹅卵石的不同反射率,水草丛摇曳时产生的细微紊流,不同深度水层的温差导致的声波折射……这些细微之处,在平常可能被忽略,但在浓雾的静谧中,反而被放大,呈现出另一种层次的丰富。
它甚至开始玩一个小游戏:闭上眼睛,完全依靠声呐脉冲和身体对水流的触感来游动,尝试不偏离家族队列,不撞上任何障碍物。这需要极高的专注和精微的控制。波妞察觉到了儿子这种沉浸式的“游戏”,没有打扰,只是稍稍调整了自己的游动节奏,为它提供一个更稳定的参照。
就在这时,一种新的声音,穿透浓雾与水层,隐隐约约地钻入了呦呦的感知。
引擎声。是船的引擎声。
但这不是它熟悉的任何一种。不是货轮低沉的轰鸣,不是快艇尖锐的嘶鸣,也不是监测船那沉稳的节奏。这是一种中型柴油机的声音,功率不大不小,但此刻的运转状态却极不寻常——转速忽高忽低,节奏紊乱,时而急促地轰响几声,时而又沉闷地拖长,中间还夹杂着螺旋桨空转或突然负载的“咳呛”声。
更关键的是,这声音的方位也在游移不定。它没有沿着清晰的航道稳定前进,而是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水域里,显得有些……迷茫地兜着圈子。声音忽左忽右,时远时近,就像一个在浓雾中彻底迷失了方向的旅人,跌跌撞撞,不知所措。
焦虑。
这个抽象的词语,第一次如此具象化地以声音的形式,冲击着呦呦的感知。那紊乱的引擎节奏,那犹豫不定的移动轨迹,无不透露出操作者的困惑、不安和逐渐累积的紧张。浓雾剥夺了它们的视觉参照,长江在这片区域又有几处暗藏的沙洲和浅滩,对于不熟悉水道或者过度依赖目视导航的船只来说,这无疑是危险的。
家族的其它成员也察觉到了这异常的声响。浪涛的脉冲变得警惕,它示意家族向更安全的深水区偏移,远离那声音徘徊的区域。这是明智的做法,避免被一艘可能失控或慌乱的船只误伤。
呦呦本能地跟随家族移动。但游出几十米后,它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那焦虑的引擎声,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它的注意力。它不再是背景噪音,而是一个清晰的、正在发生的“困境”。他能“听”出那艘船试图找到方向,却又一次次徒劳地试探、转向,引擎的每一次异常轰响,都像一声无声的求助。
就在这时,一段极其遥远、几乎被遗忘的感觉,如同深水下的沉船被暗流轻轻推动,在呦呦的意识深处,松动了一下。
不是清晰的画面,也不是具体的事件。而是一种……“本能”。一种在混乱中寻找秩序,在迷茫中指引方向,在危险边缘进行干预的……冲动。
这冲动混杂着好几层模糊的底色:有属于警犬平安的、对“任务”和“协助”刻入骨髓的条件反射;有属于熊猫华安的、对领地内“失衡”状态天然的责任感;甚至还有一丝更久远的、属于山君在目睹族群危难时,那种必须做点什么的灼热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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