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这具骸骨,近来是颇受了些委屈的。有人嫌它面目过于嶙峋,便寻了各色的油彩与泥坯,要为它重塑一副慈眉善目;有人嫌它姿态过于僵直,便用了新式的杠杆与滑轮,强要它作出顾盼生辉的模样。这工作,大抵可称为一种“骸骨的美容术”。
所谓“走狗派”,便是这美容院里最勤恳的工匠。他们的技艺,在于将枯骨上的裂痕,描绘成“古雅”的纹饰;将关节处的锈蚀,解释为“岁月”的包浆。一部二十四史,在他们眼中,并非“吃人”二字的注脚,倒成了可供剪裁与拼接的华丽锦缎。何处该绣上“仁政”,何处该缀以“德化”,他们心里都有一本清晰的账目。那骸骨原是立不住的,他们便为它打造精致的楠木支架,披上仿制的龙袍冕旒,再于空洞的眼眶里,嵌入两粒昂贵的琉璃珠子——如此,一具“正统”的、可供观瞻与膜拜的标本便告完成。他们的全部热忱与才智,都耗散在这无生命物的装饰上了,并且试图使旁人相信,这装饰便是历史本身。
倘若说前者的工作尚属“技术层”的修补,那么“思维颠覆派”的工程,则要深入“阐释层”的骨髓了。他们不屑于涂抹油彩,他们的方法是直接调换骸骨下的说明铭牌。他们将“专制”的标签轻轻揭下,贴上“秩序”的新签;将“奴役”的旧称拭去,刻上“和谐”的字样。更进一步的,则着手篡改博物馆的导览图,他们用曲折的考据与繁复的理论,编织成新的参观路径,务必使观者相信,眼前这具被精心摆放的骸骨,其所处的棺椁,乃是天地间最合理、最不容置疑的归宿。他们致力于证明,这棺椁的形制、花纹,乃至棺盖的重量,都暗含宇宙的至理;而后世一切试图推开棺盖、走向外部世界的行为,不仅是徒劳的,更是僭越的、背德的。
然而,此种工作的内在悖论在于:他们愈是努力证明那骸骨的“神圣性”与“永恒性”,便愈是暴露其“非生命”的本质。他们所复辟的,并非一个真正的王朝——那东西早已在时间的风雨中溃散如沙——而仅仅是一个关于“王朝”的抽象概念,一套被他们从历史残渣中提炼并纯粹化了的权力语法。他们爱的不是活生生的过去(过去也从未真正活过那般模样),而是这语法所提供的、那种绝对确定的、不容辩驳的叙述快感。他们抵御的,也并非某一特定的历史事实,而是“历史竟可以有多重解释”这一现代性的基本认知。对他们而言,一个凝固的、可供反复背诵与朝拜的“正统”标本,远比一个流动的、充满争议与可能的鲜活世界,更让他们感到安全。
于是,这场看似针对历史的复辟运动,其矛头最终必然转向现在与未来。它本质上是试图用标本的僵硬,来规训生命的活泼;用棺椁的尺度,来丈量生长的身躯。它的狠辣,不在于情绪的宣泄,而在于其操作的精密与目标的彻底——它要抽空现实的复杂性,将一切重新置入那个早已失效的、封闭的解释框架之中。
只是,历史终究不是博物馆里安静的展品。它是地下的火,看似熄灭,其蕴藏的热力与灰烬,却总在寻找裂缝。敷上去的油彩,无论多厚,终会在时间中龟裂、剥落;强行接驳的关节,无论多巧,也终究无法模拟生命的温度与律动。那被妆点的骸骨,或能唬住几个胆小的看客,却终究骗不了每一天照常升起的太阳。在光天化日之下,所有附加的装饰与阐释,都将显出其原本的虚妄与苍白。
喜欢新青年周刊请大家收藏:(m.38xs.com)新青年周刊三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