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天朝,霜降。
千雪岚停立于官道旁的野亭,手中那张用桐油反复浸渍过的羊皮地图在秋风中微微颤动。地图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但中央用朱砂描绘的路线依然鲜明——一条蜿蜒的红线,从东海之滨的断崖开始,穿州过府,最终消失在西南方向的群山之间。
那是三年前,师傅沧波静刃离去时留下的唯一物件。
“若有一日,你觉得手中的剑不再锋利,心中的道开始迷茫。”那个清晨,沧波静刃将地图塞进他怀里,声音平静得如同描述天气,“便沿着这条路走。走到尽头,你会见到一个人。”
“什么人?”当时十六岁的千雪岚追问。
沧波静刃罕见地沉默了片刻。海风吹起他灰布衣的衣角,远处浪潮拍岸的声音规律而永恒。
“一个……或许能让你明白,我教不了你什么的人。”
说完这句话,这位被千雪岚视为剑道巅峰的师傅,便转身踏浪而去,身影渐渐融进晨雾与海平线之间,再也没有回头。
三年。
千雪岚的手指抚过地图上标注的最后一个地点——“隐剑谷”。这三个字用的是古篆,笔锋锐利得几乎要割破羊皮。
这三年来,他走遍了瀛洲各大剑道宗门,挑战了七位号称“剑豪”的人物。胜六负一——唯一那次败绩,是面对“不动明王流”宗主时,对方那如山如岳的防御让他久攻不下,最终力竭。
但即便是胜利,千雪岚心中那股空落感却越来越重。
他的“心剑流·樱咲一派”已臻化境,剑出时樱花纷落如雨,美得让观者窒息。可每当收剑入鞘,看着那些在剑气余波中缓缓飘零的真实花瓣,他总会想起师傅那句话:
“樱花再美,终要凋零。你的剑,太像樱花了。”
太像樱花。
是什么意思?
千雪岚收起地图,翻身上马。胯下这匹名为“踏雪”的白马是离开家族时唯一带走的财产,通体雪白,唯有四蹄漆黑如墨,日行八百里不喘。
“走吧。”他轻夹马腹,“该去见见师傅口中的‘那个人’了。”
马蹄声在官道上响起,卷起一路尘烟。
当夜,千雪岚投宿在路旁的驿站。
这是一栋二层木楼,建在半山腰,推开窗户就能看见山下蜿蜒的官道和远处星星点点的村落灯火。掌柜的是个独眼老人,话不多,收了银钱便指了指二楼的厢房。
“热水在灶上,饭食在堂里,夜里莫要乱走。”老人说完这句,便缩回柜台后继续擦拭那只永远擦不完的铜壶。
千雪岚要了壶清酒,两碟小菜,在堂屋靠窗的位置坐下。驿站里除了他,只有角落里一桌三个行商模样的汉子,正低声议论着今年的皮货行情。
酒是劣酒,入口辛辣。但千雪岚并不在意——他喝酒从来不是为了滋味,只是为了那一瞬间喉间灼烧的感觉,那能让他暂时忘记其他。
窗外月色渐明。
就在他斟第二杯时,脑海中忽然毫无征兆地响起一个声音。
不是回忆,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如同就在耳边的低语——
“岚。”
千雪岚的手一颤,酒液洒出几滴。
那是师傅的声音。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不是驿站,不是秋夜,是五年前那个盛夏的午后。北海断崖,浪高十丈。
十七岁的千雪岚刚完成三千次斩浪练习,正瘫坐在礁石上喘息。汗水浸透了粉色和服的内衬,银白色长发湿漉漉贴在脸颊。他手中的木刀“樱咲”(练习用)已经布满裂纹——那是被海浪反复冲击的结果。
“太急。”
沧波静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千雪岚回头,看见师傅正盘膝坐在更高的礁石上,手中拿着根竹竿,竿头系着麻线,线垂入海中。他穿着那身万年不变的灰布衣,赤着脚,头发随意束着,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寻常渔夫。
若不是亲眼见过这人一刀分开十丈怒涛,千雪岚也会这么认为。
“师傅。”他起身行礼,“我今日已能斩开第五重浪了。”
“嗯。”沧波静刃应了一声,目光依旧盯着海面,“然后呢?”
千雪岚一愣:“然后……继续练,斩开第六重,第七重,直到——”
“直到能一刀分开这整片海?”沧波静刃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淡得几乎看不见,但千雪岚捕捉到了。
他脸上发热,知道自己说了蠢话。
“岚。”沧波静刃收起竹竿——竿头空空,根本没有鱼钩,“你可知,这世间用剑的人有多少?”
“万千。”千雪岚答道。
“用剑用到‘不错’这个程度的,有多少?”
“……数百?”
“用剑用到‘很好’这个程度的呢?”
“数十?”
沧波静刃点点头,终于转过身看向他:“那用剑用到‘极致’的,有几个?”
千雪岚这次沉默了。他脑海里闪过家族剑谱中记载的那些名字,那些开创流派、名垂青史的剑豪。但“极致”这个词太重,他不敢轻易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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