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十余日,正是四月初八佛诞日。
东京大相国寺门外,香客如织。
杏花如雪,洛满寺前石板。卖香烛、符水、解签的小摊沿街排开,吆喝声与寺院诵经声混杂。
最东头一处新搭的棚子阁外热闹,一挂黄布幡子上,用朱砂写着“铁口直断,科名前知”。
棚内烟雾缭绕,供着文昌帝君与魁星。
一名绿衣道士端坐案后,面容清癯,三缕长须,观之却有几分仙风道骨。案上除了签筒,卦盘外,竟然还摆着一方端砚,一管紫毫。
一名锦衣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挤到案前,高声求问:“道长,金科三鼎甲,可能测算??”
道士闻言,抬眼看了看年轻书生。
他微微一笑,闭目掐指良久。
忽而睁眼,双目炯炯直望着年轻书生。
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人听见:“天机隐现……今科魁星照临,本是文华盛世,然……”
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环视众人:“然,卦象显示,若魁首出身过于寒微,恐非社稷之福。”
那年轻人极其诧异和好奇:“为何??”
而这名道士如此一卖关子,顿时也吸引了周遭众多人的注意。
直到无数人把目光狠狠灼在道士身上,纷纷催促他开口时,道士这才不急不缓的道:“为何?”
“只因寒门骤贵,根基不牢,易生偏激,若持国柄,恐失中正持平之道!”
言毕,他提笔在黄纸上大笔一挥。
写下四句谶语:“青云路险,寒木为春;过刚易折,中和乃存。”
道士将黄纸随手递给那名书生:“此番乃老道私泄天机,只为社稷言之!你且收着吧!”
那名书生似乎震动良久,方从钱袋中掏出一两小银锭来。
然而这名道士却坚辞不受,只口称他是为社稷而言,并不受此黄白之物!
如此一来,倒有百姓对他的话更信了几分。
当日傍晚,这四句谶语已传遍茶坊酒肆。
在寺桥边的茶楼中,几名商贾模样的茶客议论:“听说没?今科状元要是出身过于寒微,对朝廷不利!”
邻桌一名老秀才捻须摇头:“荒谬!我朝太宗时齐相公,便是寒门状元,岂非明相?”
但更多的窃窃私语仍在市井之间流传:“这谶语……总觉得似乎有所启示。”
“今科寒门才子,还有谁的名头能应‘寒门魁首’四字?”
“莫不是……御街赐第那位王博子?”
“嘘——慎言!”
这几日,文星阁内学子们听课的氛围明显不同。
学子们三三两两聚着,低声议论,神色各异。
一名学子面色发白,对同伴低声道:“家母昨日去寺里进香,也听说了……她连夜托人带话,让我、让我莫要强争魁首,平安中举就好……”
同聚的几人中,曾经的持志斋众生当即翻了个白眼。
说的好像你若是强争了,便能中魁首似得!
几人望了望文星阁阁顶四层……这一谶语,显然是另有喻示。
与凡普寒门,可没得什么关系!
另一处,几位世家子弟模样的学子声音略高:“那道士说得在理!治国需持重,寒门子弟见识毕竟有限。”
这话当即引得周围无数学子怒目而视。
然而几名议论之人,却毫不退让,双方一时剑拔弩张。
阁内四层,孙志远一身洗的发白干净的学子服,面皮绷的紧紧的:“魁首若过于寒微,恐非社稷之福。此等言辞,着实居心险恶!”
他是真正的自耕农农门出身,无论是他们在府学初遇还是现在,他的家境贫寒程度,都远差于王景琛。
若说寒微,他几倍寒微于王景琛。
可是真要认真按出身论起来,王景琛家中可是逃荒至京兆的流民,还曾多年为浮客佃户!
在有些人口中,那便是比自耕农家还劣了一层!
可不就是那道士所言“过于寒微”!
孙志远为王景琛鸣不平:“如今东京谁人不知,京兆魁首之名,舍王博子其谁??”
在他们看来,这不异于明晃晃告诉众人,若王景琛得了今科魁首,就会对朝廷不利!
叶高旻思忖道:“这个所谓谶语,看起来虽然低劣,可咱们大周无论是普通百姓,亦或者是学生学子,向来笃信神佛。”
“对此类言辞,大多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当此大考之年,清明者终归只是少数,大多普通百姓,与普通年幼的学子,还是极容易轻信!”
“况且……”
他说到这里,眉目更是一凛。
“我朝无论是圣上还是太后,向来对佛道之士持礼甚高,其言但有关乎社稷,必不会等闲视之。上既重之,下众必效。我只担心……这会对景琛最终的点魁首,乃至往后的会试、殿试大为不利。”
王景琛知道众人皆是为他而愤慨忧心。
古代社会百姓们,哪怕是皇族勋贵,笃信佛道,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或者说,是极其普遍的事。
这座偌大的东京皇城,佛寺道观无数。
就连京兆府的府衙之中,也因为当今圣上与先帝对道的崇信,专设了一间天庆观。
诸如京兆解试开科一类的大事,京兆府尹亦会携众衙署于此请三清圣祖福佑。
这是这个时代最普遍的世风民情,王景琛早已熟知。
对方倒是十分懂得利用这一点,来对如今并不身入朝堂之争的他,进行围剿。
哪怕并不能真的在民间掀起大浪,解试、会试的主考官都不受影响,正常点审阅卷。
但此举,却极易在极其看重谶纬的皇家,尤其是当今圣上的心间,插入一根棘刺。
无论殿试的圣上钦点一甲前十,还是今后授官重用。
只要对方把握的好,便始终能柄此利器,在君王与臣子之间,劈开那么一道裂缝。
在王景琛的将来,掩下一片挣脱不去的阴影。
不能彻底将其前程阻断,却也无法令他野蛮生长,自由驰骋。困于笼中,徘徊下僚,不得帝王全心重用。
而这,才是对方真正的谋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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