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鹞”号像一片粘在礁石阴影上的枯叶,在海面微不可察地起伏。甲板上,只有仪器盒内磁针颤动时,与铜质卡槽边缘碰撞发出的、极轻微的“嗒、嗒”声,规律得令人心悸。那低频的嗡鸣并未消失,反而如同深海巨兽缓慢悠长的呼吸,时强时弱,透过船壳,直接敲击在人的胸腔上。
周阿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不是热的,而是一种混合了亢奋与恐惧的紧绷。他手中的炭笔在特制防水记录纸上飞速移动,除了之前观测到的现象,又添上几行:“嗡鸣声呈现间歇性强弱变化,间隔约百息。磁针偏转幅度已达基准四倍,且方向开始出现不规律微小摆动。气泡带扩大至目力所及海面约三分之一,气泡破裂时偶有微光闪烁,色淡蓝,疑似某种……磷光或静电释放?”
他把记录纸递给胡舵工。胡舵工借着仪器盒内夜光罗盘微弱的莹绿色,快速扫过,古铜色的面皮绷得更紧。他活了半辈子,见识过无数海上奇观,但眼前这种系统性的、仿佛海洋本身在“活”过来的景象,令他心底发毛。他想起苏瑾东家私下交代过的话:“若遇不可解之剧变,保全自身与记录为第一要务,切勿逞强。”
“还能坚持吗?”胡舵工压低声音,问的是周阿细,眼睛却瞥向脸色有些发青的李九。这年轻后生胆气不小,但直面这种超乎想象的诡异,生理上的不适难以避免。
周阿细深吸一口带着淡淡腥咸和一丝莫名“金属”气息的海风,重重点头:“能。东家说过,这可能是千载难逢的观测机会。”李九也咬牙挺直了腰板,只是握着测深绳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胡舵工不再多言,只做了个手势,示意继续保持绝对静默,观察。他小心调整着“海鹞”号的姿态,利用礁盘和洋流,将船只始终维持在观测位置,又不至于被可能出现的突发海流卷走。
此刻,距离他们发出“惊蛰将至”的密报,已过去近两个时辰。天色依旧浓黑如墨,但东方海天相接处,已隐约透出一线极暗淡的灰白。
福州,“总理东南海防事务衙门”后堂,烛火通明。冯远山被亲随从睡梦中唤醒,手中捏着刚刚以特殊渠道送达的密函。函件很短,用的是他与苏瑾约定的商业密语,翻译过来只有一行字:“鹞见龙翻身,光、鸣、磁皆异,持续中。鹞未动。”
冯远山睡意全无,披衣起身,在屋内踱步。他走到墙边,目光落在新绘制的、标注了四个观测站点和部分巡逻路线的大幅海图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澎湖以东、巴士海峡西北那片被特别标注的“磁异区”。苏瑾之前的“建议”言犹在耳,而这封密报,无疑是将“建议”变成了正在发生的“警报”。
“来人!”他沉声唤道。
值夜的书记官立刻应声而入。
“速拟两道命令。其一,以演练为名,命澎湖水寨协标下巡船‘海鹞’、‘海燕’两艘,即刻整备出港,向东南方向常规巡逻路线延伸五十里,加强了望,特别注意海面异色、异响、异常气象,一有发现,立即旗语、灯火信号回报,非遇敌情或船难,不得擅自进入磁异标注核心区。其二,将此情况摘要,以八百里加急,密报兵部职方司并‘录档房’温觉大人处,言明‘据民间可靠线报,巴士海峡以北磁异区海象有非常之变,我处已遣船警戒,请朝廷示下’。”
他顿了顿,补充道:“给苏主事的合作回执,按老规矩发,内容……就写‘信已悉,风起于青萍之末,望鹞高飞审慎。’”
书记官迅速记录,复述无误后,匆匆离去安排。冯远山独自站在海图前,眉头深锁。他调动的只是两艘小型巡船,且命令谨慎,既能体现他对警报的重视和快速反应,又将行动限制在常规框架内,避免过度刺激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或引发不可控后果。但他知道,真正的风暴眼,可能正在那片黑暗的海域下方酝酿。自己这点布置,或许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几乎就在冯远山发出命令的同时,西苑“澄观斋”深处,温觉也收到了由端亲王亲自转来的、来自东南的加密急报。他先是看了苏瑾通过独立渠道送来的“夜枭”原始观测记录抄本(略去了具体位置和人员),然后是冯远山的官方密报。
两相印证,情况已然明了。
温觉没有耽搁,立刻求见已然起身的皇帝。在简朴却戒备森严的书房内,他将情报摘要呈上,并附上了“录档房”几位精通天文、地理、格物的供奉连夜讨论后的初步研判:“综合拉斐尔口供、黑髓感应实验及东南实地观测,可判定,目标海域周期性‘活跃’已进入显着上升期,当前表现与古老记载及星芒会理论中‘潮汐初涌’阶段吻合。活跃高峰时间无法精确预测,但按现有趋势,可能在数日至半月内。活跃具体表现形式、强度及影响范围,均为未知。星芒会目标圣物(羊皮卷、主石)现于我手,然其是否为此‘活跃’之‘引信’或‘钥匙’,亦或仅为‘观测器’,尚不明确。荷兰人等外洋势力亦在左近窥伺,局势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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