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海水舔舐着扭曲的船板、破烂的帆布,以及那些了无生气的漂浮物。东方海天相接处,终于挣扎着透出惨淡的、灰黄色的天光,却无法驱散弥漫在幸存者们心头的沉重阴霾与深入骨髓的寒意。空气依旧带着那股刺鼻的、混合了臭氧、硫磺和腐败物的怪味,吸入肺中,带来阵阵灼烧般的微痛。
明军水师的残存力量,在郑参将声嘶力竭的旗号与破损铜喇叭的指挥下,勉强重新集结成一个松散的、带着深深伤痕的阵型。能浮在水面的船只都在进行自救:堵漏、修补帆索、救助伤员、打捞落水同袍。哀嚎声、命令声、木材的断裂声、以及远处海面那低沉断续的、仿佛重伤巨兽喘息般的“潮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末日后的凄凉画卷。
胡舵工、陈五等幸存观测人员,已从岛上撤至一艘受损较轻的海沧船上。他们几乎失去了一切仪器和大部分记录,只余下陈五拼死护在怀中的那个铜皮筒,里面是“潜蛟”号撤离前最后一批、也是最关键的部分数据备份,以及他自己在岛陷前凭记忆草草记下的、关于光柱爆发瞬间和漩涡初成的零星参数。陈五脸色蜡黄,双手因寒冷和恐惧微微颤抖,却死死抱着铜筒,仿佛那是最后的浮木。
“郑大人,卑职等观测之人,虽失器械,然……”胡舵工声音沙哑,向临时登船查看情况的郑参将行礼,“然对此地异象,稍知皮毛。眼下虽看似平息,然海下‘那东西’未必就此安睡。卑职斗胆建言,救援、整补固不可废,然亦需即刻派出快船,尽速与后方冯大人取得联络,禀明灾情,并……探明异区现状,以防再生剧变。”
郑参将头盔歪斜,甲胄上沾满污渍和不知谁的血迹,眼中布满血丝,闻言点了点头,声音疲惫却坚定:“胡舵工所言甚是。本将已遣‘飞鱼’、‘迅鸟’两艘尚能疾驰的快船,分头突围,务必突破这片鬼蜮,将消息送出去。只是……”他望向依旧昏暗、海流方向混乱的四周,“这鬼地方,如今连东南西北都难辨,罗盘尽废,能否顺利冲出,全看天意和水手本事了。”
他顿了顿,看向远处海面上同样在挣扎自救的荷兰船只残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红毛鬼那边,看样子也折损惨重。暂且……先顾我们自己吧。若他们不来生事,便由他们去。若敢趁机作乱……”他握紧了腰刀刀柄,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短剑”号上,范·德·维尔德船长的情况同样糟糕。船体受损,人员伤亡,更致命的是士气低落到了冰点。幸存的船员们脸上混杂着恐惧、茫然和对指挥层的隐隐怨愤。彼得森船长的冒险决策,直接导致了“信风”号的覆灭和“海狼”号的重创,也将所有人拖入了这场无妄之灾。
“海狼”号彻底失去了动力,像一条死鱼般漂浮着,依靠“短剑”号拖拽才勉强不被乱流带走。船上幸存者不足一半,且多数带伤。范·德·维尔德接管了两船残部的指挥权,他的第一个命令是全力自救和搜救落水者,无论是荷兰人、其他欧洲人,还是……偶尔看到的明国水手。这一刻,国籍与立场的分野,在生存的本能面前,变得模糊起来。
“船长,我们……我们还继续任务吗?”大副包扎着额头的伤口,迟疑地问。
范·德·维尔德望着这片面目全非、依旧低吟着未知威胁的海域,苦笑着摇了摇头,声音干涩:“任务?不……现在我们的任务,是活下去,然后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如实报告给总督。这不是什么‘科学发现’或‘资源宝地’,这是……地狱之门。”他回想起光柱升起时那令人灵魂冻结的威压,以及漩涡成型时吞噬一切的恐怖,心有余悸。“记录下所有能记录的:海况、天象、伤员情况、船只损伤……然后,等待机会,离开这里。希望上帝还眷顾着我们。”
他知道,经此一役,公司与明国在此区域的脆弱平衡已被彻底打破,未来的交涉将无比艰难。但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他只想带着尽可能多的人,离开这片被诅咒的水域。
福州,苏瑾在焦虑中等待了整整一天一夜。派出的所有信鸽如石沉大海,快马回报沿海道路因轻微地动和恐慌出现阻塞,烽火信号点亦未见预期回应。但她通过“青鸾”分散在更外围、未受直接影响的情报节点,还是拼凑出了一些模糊的图景:东南海域确曾发生惊天动地的异变,光亮与巨响甚至远至内陆可见可闻;沿海多地感受到明显震感,部分老旧房屋倒塌;海面上曾出现短暂而异常的大退潮与后续紊乱潮涌,数个渔港受损。
这些信息,虽不完整,却足以让她确认灾难已发生,且规模骇人。她最担心的是胡舵工、陈五等人的安危,以及冯远山和水师主力的损失情况。
就在她几乎要亲自冒险前往沿海查探时,一条隐秘渠道终于传来了断断续续、却至关重要的消息:一名“青鸾”下属伪装成行商,混在从莆田沿海向内陆逃离的难民队伍中,带出了一封藏在竹杖内的密信。信是观测点一名外围辅卒冒死写就,字迹潦草,信息破碎,但提到了“岛陷”、“船毁人亡甚众”、“胡、陈或存”、“红毛鬼亦遭重创”、“海尚未宁”等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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