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车辆
车库是个半敞开的棚子,用木杆和苇席搭成,顶上压着厚厚的积雪——去年冬天留下的,已经变黑变硬,像一顶脏兮兮的帽子。
卡车停在棚子下。
不是2025年肖向东熟悉的那种卡车——流线型的驾驶室,LED大灯,车身涂着光滑的漆。眼前这辆,是解放牌CA10,墨绿色的车漆斑驳脱落,露出底下锈红的底色。前挡风玻璃有道裂纹,用胶布贴着。轮胎的花纹磨得几乎平了。
一个壮实男人靠在车头上抽烟。五十岁上下,脸被风吹得黑红,皱纹像刀刻出来的一样深。见他们过来,他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
“刘师傅。”李卫东叫了一声。
刘师傅没应声,上下打量着肖向东。
那目光很直接,带着审视,像在掂量一件工具还能不能用。几秒钟后,他开口:“咋的,昨儿个晚上没睡好?脸白得跟纸似的。”
肖向东不知道怎么回答。
好在刘师傅也没等他回答,转身拉开了驾驶室的门:“李卫东坐里头。肖向东,你上车厢。”
驾驶室里已经坐着一个人,年轻的,圆脸,冲李卫东点点头。李卫东爬上去,门“砰”地关上。
肖向东走向车厢。
车厢板是木头的,已经被磨得发亮,边缘处开裂,用铁皮包着。他抓住边缘,用力往上爬——动作笨拙,手臂的力量不够,脚在轮胎上滑了一下。
“啧。”刘师傅在驾驶室里发出不满的声音。
肖向东咬牙,终于翻了上去。
车厢里空荡荡的,角落堆着几捆草绳,还有一块破毡布。地板上有煤渣,有泥土,还有干结的、说不清是什么的污渍。
他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腿悬在车外。
这个姿势,让他想起大学时去甘肃调研。
也是卡车,也是坐在后箱,腿也这样悬着。但那是学校的越野车,改装过的,有软垫。同行的教授在讲河西走廊的历史,讲丝绸之路,讲敦煌壁画里的飞天如何与现代航天精神相通。
那时他听着,觉得那些话很遥远,很宏大,与手头要做的仿真计算没什么直接关系。
现在,那些话突然变得很近。
近得刺人。
“坐稳了!”刘师傅从驾驶室探出头喊了一声。
卡车发动了。
八、轰鸣
发动机的轰鸣是肖向东从未听过的声音。
不是2025年电动车那种几乎静音的运转,也不是精密内燃机平稳的嗡鸣。这是一种粗暴的、原始的、带着金属摩擦和爆震的声音,像一头被囚禁的野兽在怒吼。
整个车厢都在震动。
剧烈的、不规则的震动。每一次气缸点火,每一次传动轴转动,都通过钢铁骨架传递上来,震得肖向东的骨头都在发麻。
他紧紧抓住车厢边缘,手指用力到发白。
车开了。
驶出连队驻地,驶上土路。
土路不是柏油路,不是水泥路,就是最原始的土路,被车轮碾出深深的车辙,冻硬后形成坚硬的沟坎。卡车在上面颠簸,每一次颠簸都把肖向东抛起来,再重重落下。
屁股撞在硬木板上,疼。
但他没松手。
他不能松手。
风刮过来。1976年东北深秋的风,没有任何遮挡,直接从旷野上横扫过来,像冰冷的刀子,割在脸上,割在手上,割透棉袄,往骨头缝里钻。
肖向东缩了缩脖子,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挺直。
不能缩。
2025年的肖向东会缩,会躲进有暖气的车里,会穿上羽绒服,会戴上围巾手套。
但1976年的肖向东不会。
这个身体的原主不会。
他必须学会不缩。
九、土地
路两边是无边的土地。
黑土地。真正意义上的黑,像墨一样的黑,即使在深秋的枯黄中,依然能看出那肥沃的底色。
但此刻,土地是荒芜的。
玉米已经收了,秸秆还立在地里,枯黄,干瘦,在风里发出簌簌的响声。远处有零星的人影,在田野里忙碌,弯着腰,动作缓慢得像定格动画。
天空是那种高远的蓝,蓝得发冷。云很少,阳光直射下来,没有温度,只有刺眼的光。
肖向东看着这一切。
这不是他熟悉的风景。
他熟悉的,是北京的高楼,是实验室的窗景,是卫星照片里那些规整的城市网格和高速公路网络。
而这里,是原始的,辽阔的,粗糙的。
也是……真实的。
真实到残酷。
“喂!”驾驶室里有人喊。
肖向东转头。
李卫东从车窗探出头,手里拿着个铝制水壶:“喝水不?”
肖向东摇头。
不是不渴,是喝不下。胃里还堵着那个窝头,粗糙的颗粒感还在喉咙里残留。
李卫东缩回去。车窗关上了,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能看见里面人影晃动。
肖向东转回头,继续看路。
十、计算
这是他习惯的思维方式——当外部环境无法理解时,转向内部的计算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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