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向东醒得很早。
天还没亮,宿舍里鼾声依旧,空气里弥漫着睡眠特有的浑浊气味。他躺在炕上,盯着头顶那根被烟熏黑的房梁,脑子里清晰地回放着昨晚写在笔记本上的那些字:
【唯一符合条件的事件:高考恢复。】
【最近且确定的关键节点。】
文字是冷静的,甚至冷酷的,像手术刀一样切掉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只留下一个可以操作的目标。
但这把“手术刀”也留下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切口。当“改变大历史”的宏大叙事被证明是个笑话之后,他需要找到一些更具体、更微小的事情来填满每一天,直到那个“关键节点”到来。
否则,他会在这1976年的冬天里,被那种“迟到了三个月”的空洞感慢慢冻僵。
***
上工哨声响起前,肖向东已经穿好衣服,打好了绑腿。他检查了一下手上的纱布——边缘有些脏了,但包扎依旧牢固。今天要去换药。
想到换药,他眼前又闪过那张脸。他立刻把思绪掐断,像按掉一个不该出现的弹窗。
上午的活是修整农具。连队仓库后面有个简陋的棚子,算是工具间。肖向东被分到这里,和王海柱一起,把秋收用坏了的铁锹、镐头、犁铧整理出来,能修的修,不能修的拆了当零件。
这活儿比下地轻松,也有技术含量。王海柱很高兴,话也多了起来。
“向东,你手巧,这活儿对你路子。”他递过一把锹,木柄从铁锹头那里松脱了,“这咋整?”
肖向东接过来看了看。是固定锹头的铆钉松了,加上木柄干燥收缩。在2025年,这问题用点化学胶或者换个新零件就能解决,但在这里……
他环视工具间。墙角堆着些废铁料、旧绳子、半桶不知道是什么的黑色油脂。阳光从棚顶的缝隙漏下来,照在满是灰尘的空气里,形成一道道斜斜的光柱。
“需要找个小点的铁片,垫进去,再砸紧。”肖向东说,声音平静,“或者,把木柄浸湿,泡胀了,也能暂时固定。”
王海柱眼睛一亮:“中!俺去找铁片!”
肖向东拿起那把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柄上粗糙的纹理。木柄被汗水浸透又风干,表面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握持的地方磨得发亮,能看出原主的使用习惯——这是个左撇子。
一个具体的、可解决的问题。
这感觉很奇怪。在意识到自己无法改变二十四万人的命运之后,修理一把松动的铁锹,竟然让他感到一种……近乎可耻的踏实感。
王海柱很快找来几块碎铁片。肖向东挑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用锤子敲薄,垫进锹头和木柄的缝隙里,然后让王海柱扶稳,自己抡起另一把锤子,一下,又一下,把铆钉重新砸实。
“咚、咚、咚。”
锤击声在工具间里回荡,闷闷的,带着力量。每一下震动都顺着木柄传到手上,震得他虎口的伤口微微发痒。
痒,是愈合的迹象。
疼,是活着的证据。
修理,是让一样坏掉的东西重新恢复功能的过程。
很简单的逻辑。比思考时间、命运、错过和拯救要简单得多。
“嘿!真就结结实实了!”王海柱接过修好的锹,用力晃了晃,纹丝不动。他咧嘴笑起来,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行啊向东!有两下子!”
肖向东没说话,只是拿起下一把需要修的镐头。动作熟练得让他自己都有些意外——这具身体的原主,看来对这些基础的机械修理并不陌生。肌肉记忆还在。
这很好。在这个时代,一门手艺,哪怕是最粗浅的手艺,也是生存的资本。
快晌午的时候,工具修得差不多了。肖向东用一块破布擦着手上的铁锈和油污,尽量避免碰到伤口。王海柱已经收拾好锤子钳子,说:“你先去卫生所换药吧,俺把这些归置归置。”
肖向东点点头,解开围裙——其实只是一块绑在身前的破麻袋片。他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尘,走出工具间。
阳光很好,晒在身上有了一点暖意。从昏暗的棚子里出来,光线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朝卫生所的方向走去。
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
他知道自己在拖延。不是因为怕换药疼,而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张脸。在昨晚写下那些冷静的“结论”之后,再见到林美娟,他怕自己又会掉进那种“像与不像”的混乱情绪里。
但路就那么长。再慢,也走到了。
卫生所的门开着,白布帘被卷了起来。肖向东在门口停下,做了个深呼吸——这个动作是2025年留下的,每次进会议室做重要汇报前,他都会这样。
然后他走了进去。
林美娟不在诊桌后面。里间的门帘掀开一条缝,能听到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整理东西。
肖向东站在诊桌前,没有出声。他的目光扫过桌面——那本《赤脚医生手册》还摊开着,翻到“外伤感染处理”那一页。旁边放着一支钢笔,笔帽拧开放在一边,笔尖还带着墨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