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三月初,北大荒的最后一场雪,像是不忍离别的絮语,稀稀拉拉飘了一夜,清晨便停了。土路泥泞不堪,融雪混着黑土,踩上去发出黏腻的声响。但连队场院上,却比任何一个出工日的清晨都要热闹。
今天,是连队今年考上大学的知青离队的日子。
名单比预想中长一些。肖向东、李卫国、陈思北自然在列,而令不少人欣慰又觉在情理之中的是,吴建国和周继学的名字,也赫然印在那张红榜上。吴建国考取了省城一所工学院的化学工程专业,周继学则被南方一所重点大学的无线电系录取。此外还有另外两名知青。一共七个人,即将踏上不同的旅程。
场院中央停着那辆熟悉的解放卡车,车厢已经冲洗过,但木板上深深浅浅的泥渍和水痕依旧诉说着它与这片土地的无数趟往返。刘师傅靠在车头抽烟,今天他特意换了件半新的蓝色工装,脸上的皱纹在晨光里似乎舒展了一些,看着陆续聚集过来的人群,偶尔点点头。
离别的氛围是复杂的。考上的人,脸上有按捺不住的兴奋和对未来的憧憬,眼底却藏着对这片挥洒过血汗的土地、对这些朝夕相处的人的不舍与歉疚。没考上或没资格考的人,祝福是真诚的,却也难免掺杂着羡慕、失落,以及对自己前途更深的茫然。老职工们则多是朴素的欣慰和骄傲,仿佛这些要走的年轻人,也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要去更广阔的天地了。
肖向东的行李很简单。一个打着补丁的帆布行李袋,里面是两套洗得发白的替换衣服、那套已经翻得起了毛边的《数理化自学丛书》(终于重见天日)、几本重要的笔记和摘抄,还有母亲从苏州寄来的、一直没舍得穿的一件新衬衣。李卫国和陈思北也差不多。吴建国和周继学的行李更显简陋,但两人脸上那种混合着激动与坚定的神采,却丝毫不弱。
众人默默地把行李搬上车厢,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王海柱来了,这个壮实的汉子眼圈有点红,他一把抓住肖向东的手,力气大得吓人,声音嗡嗡的:“肖老师……不,向东!去了北京,好好学!给咱连争光!有啥事,写信!俺们……俺们在这儿,给你鼓劲!”
肖向东用力回握,喉咙发紧:“海柱哥,谢谢你。连队……还有那台拖拉机,你多上心。按我上次跟你说的法子定期检查油路,天冷前一定把冷却水换好。”
“俺记着!你放心!”王海柱重重点头,又转身,同样用力地拍了拍李卫国、陈思北,甚至有些笨拙地也拍了拍吴建国和周继学的肩膀,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祝福传递给他们每一个人。
老谢头也来了,他没靠近人群,远远地蹲在仓库墙根下,抽着那杆永远也抽不完的烟袋锅。见肖向东看过来,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目光扫过肖向东、李卫国、陈思北,也在吴建国和周继学身上顿了顿,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又低下头去,仿佛地上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但肖向东知道,那沉默的点头里,包含了怎样的嘱托和期望。那套救命的《丛书》,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以及看到更多“种子”破土而出的欣慰,都在里面了。
连长和指导员也过来送行。连长看着眼前这群即将各奔前程的年轻人,心情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说了句:“到了学校,别忘了咱北大荒,别忘了这里的乡亲们。常写信回来。” 指导员则更官方一些,照例勉励了几句“戒骄戒躁,继续革命”的话,但眼神中也流露出难得的柔和。
人群熙攘,祝福声、叮嘱声、压抑的抽泣声交织在一起。肖向东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攒动的人头,寻找着那个身影。
她站在人群稍后的地方,靠着食堂那根褪了色的红漆柱子。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脖子上围了一条灰色的旧围巾。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往前挤,也没有大声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边,晨光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毛茸茸的金边。
林美娟。
肖向东的心跳漏了一拍。自那次深夜送医和清晨对话后,他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和理解。但各自忙碌,加之离别在即,反而减少了刻意的接触。此刻,隔着喧嚣的人群,两人的目光终于相遇。
没有激动,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明显的笑意。她的眼神很平静,像深秋的湖水,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也倒映着这片天空和土地。然后,她微微地、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嘴角,抬起右手,轻轻挥了挥。
动作幅度很小,却很坚定。
没有话语,没有走近。一个微笑,一次挥手。
肖向东看着她,也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望一点之间。他知道,她懂他的离去,懂他的抱负,正如他也懂她留在这里的坚守和她的路。他们是两条短暂交汇又注定分开的溪流,各自奔向需要他们的河道,但曾在同一片冻土下,感知过彼此的温暖与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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