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刚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当然记得——王干事,那个总是笑眯眯的保卫干部,找他谈过三次话,每次都让他“再回忆回忆细节”。
“王干事三年前脑溢血去世了。”肖向东继续说,语气依然平淡,“但他留了份档案。1984年清理旧档时,我在区委看到过——里面除了举报信,还有一份他的调查结论:‘举报内容部分属实,但属于知青在艰苦条件下自发学习技术的行为,建议不予追究。’后面有团政委的签字。”
赵大刚感觉腿有些软。
“至于那些俄文图纸,”肖向东的声音里多了点什么,“老谢头给的时候就说清楚了,是1958年苏联援建项目公开的技术资料,新华书店都能买到影印本。你要真拿这个说事,我建议你先查查《涉外技术资料管理办法》1981年修订版,第三章第七条。”
“肖向东,你别唬我……”赵大刚的声音已经没了底气。
“我没唬你。”肖向东叹了口气,那叹气声通过电话线传来,竟有些疲惫,“大刚,时代变了。你现在拿这些东西,伤不了我们,只会伤你自己。李卫国的厂是区里重点扶持的科技企业,市领导上个月刚来视察过。你这时候闹,是想试试特区公安局处理敲诈勒索案的效率?”
赵大刚的嘴唇在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样吧,”肖向东话锋一转,“你大老远来深圳也不容易。李卫国会给你一千块钱路费,再帮你买张回沈阳的卧铺票。如果你愿意留在深圳找工作,他也可以帮你介绍——但必须是正当工作,从基层做起。”
“一千块……你打发要饭的?”赵大刚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要饭的不会带着十年前的黑材料来敲诈。”肖向东的声音冷了下来,“赵大刚,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拿着钱和车票走人,或者你现在就去公安局自首敲诈未遂——李卫国办公室有电话录音,你知道的,外资厂都有这套设备。”
咔嚓。
电话挂断了。
忙音像针一样扎进赵大刚的耳朵里。
李卫国从赵大刚手中拿回听筒,放回电话机上。然后他打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信封。
“这是一千二百块。”他把信封放在茶几上,“多二百,给你在深圳这几天吃住用。火车票我让秘书去买,明天下午的卧铺。”
赵大刚盯着那个信封,眼睛通红。他突然笑起来,笑声嘶哑难听:“肖向东还是这么会算计……一千二百块,还不够你们吃顿饭的吧?”
“我们的钱也是一分一分挣的。”李卫国重新坐下,“北斗科技最困难的时候,肖向东把自己工资全垫进去,吃了三个月馒头咸菜。陈思北研发交换机,半年瘦了二十斤。深圳不是捡钱的地方,是流汗流血的地方。”
“少他妈教训我!”赵大刚猛地抓起信封,塞进包里,连那个文件夹也胡乱塞了进去。他站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摇晃,“你们等着……你们别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
“赵大刚。”李卫国叫住他,声音忽然放缓了些,“回沈阳后,如果想做点小生意,可以写信给我。东北那边也有机会,不一定要来深圳。”
这是句真话,但听在赵大刚耳朵里,却成了胜利者的施舍。他狠狠瞪了李卫国一眼,转身拉开门,踉跄着冲了出去。
脚步声在楼梯上急促远去,渐渐消失。
李卫国坐在沙发上,许久未动。窗外,深圳的夕阳正缓缓西沉,给林立的高楼镀上一层金色。这个城市永远在奔跑,永远有新来者,也永远有被甩下的人。
他拿起电话,重新拨号。
“向东,他走了。”李卫国说,顿了顿,“录音都录下来了吗?”
“录了。”肖向东在电话那头回答,声音里没了刚才的镇定,透着疲惫,“其实没必要录音……他只是个可怜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李卫国揉了揉眉心,“他真会罢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不知道。”肖向东说,“但我们要做好准备。他能找到你,就能找到别人。思北那边刚起步,美娟又在青海……明天我让方文敏做个风险评估,看看要不要……”
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像是重物坠地的声音,紧接着是工人们的惊呼和骚乱。
李卫国猛地站起身,冲到窗边。
楼下,华深电子厂门口,赵大刚的人造革包散落在地上,纸张被风吹得四处飘散。而赵大刚本人——
他正站在厂区围墙外的人行道上,仰头看着三楼这个窗口。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但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然后,他转身,汇入街上的人流,消失在深圳的黄昏里。
赵大刚是放弃了,还是去寻找新的报复机会?那些散落在地的“黑材料”是否已被风吹走,还是会被有心人捡到?肖向东所说的“准备”又是什么——在这场改革的风口浪尖,这伙从北大荒走出的“知识偷渡者”,将如何应对来自旧时代阴影的反扑?而更深远的问题是:当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那些被抛下的人,他们的愤怒与不甘,最终会流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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