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富士山下的寒意
1993年6月15日,日本,九州岛。
飞机降落在福冈机场时,肖向东透过舷窗看到远处的富士山轮廓——这是转机时短暂停留的视角。三个小时后,他坐上了前往熊本县的新干线。窗外景色飞掠,整洁的田园、规整的工厂区、偶尔闪过的神社鸟居,一切都透着一种精密的秩序感。
此行是“中日高新技术交流团”的一部分,由科委组织,二十家企业代表参加。肖向东原本不想来——专利战正胶着,林美娟的疫苗又面临默克第二轮质询。但李卫国说服了他:“去看看敌人的阵地,才知道差距有多大。”
“敌人?”肖向东当时反问。
“未来十年,芯片就是战场。”李卫国从包里抽出一份内部简报,“日本去年半导体产值占全球37%,美国占33%,韩国起步晚但势头猛。我们呢?0.8%。”
简报上的数字像一根刺。
交流团的第一站是东芝在熊本的存储芯片工厂。大巴驶入厂区时,肖向东注意到几个细节:厂区围墙不是砖石,而是双层防震玻璃,透过玻璃能看到里面的绿植;入口处的安保人员鞠躬角度标准得像量过;空气里没有化工厂常有的异味,只有淡淡的电子清洁剂味道。
“这座工厂月产8英寸晶圆三万片,制程工艺0.8微米。”日方接待员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女性,英语流利,笑容无懈可击,“良品率97.2%。”
陈思北站在肖向东身边,低声说:“我们上海那个实验室,上个月才做出第一片0.8微米试验芯片,良品率……11%。”
进入洁净车间前,所有人要经过十五道清洁程序:防尘服、风淋、静电消除、层层气密门。肖向东透过观察窗看向车间内部——那是另一个世界。机械臂无声滑动,传送带上的晶圆像银色镜片缓缓流淌,黄色灯光下,穿着白色无尘服的工人们如同仪式中的僧侣,动作精准到毫米。
“这套光刻机来自荷兰ASML,每台售价一千两百万美元。”日方介绍,“我们工厂有十二台。”
一千两百万美元,十二台。肖向东在心里快速计算:一亿四千四百万美元,按当时汇率约合八亿人民币。而向东集团去年总利润,刨去研发投入,不到两亿。
更震撼的还在后面。
参观结束后是座谈会。日方展示了技术路线图:1995年实现0.5微米量产,1998年进军0.35微米,2000年目标0.25微米。幻灯片上的曲线陡峭上扬,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悬崖。
“中国同行目前主要在做哪些工艺?”一位日本工程师礼貌地问。
交流团领队、科委某副司长含糊回应:“我们正在积极引进消化……”
“三英寸晶圆,3微米工艺。”肖向东突然用英语开口,声音在会议室里格外清晰,“良品率不超过40%,主要做消费电子里的简单芯片。”
全场安静。几位中方代表脸色尴尬。
日本工程师愣了愣,随即点头:“那已经很了不起了。三十年前,日本也是从那里起步的。”
这句话本意是安慰,但听在肖向东耳里,像一记耳光。三十年的差距。
座谈会后是工厂安排的晚宴,传统的怀石料理,每道菜都精致如艺术品。肖向东食不知味。席间,东芝一位高层举杯走过来,通过翻译说:“肖先生,听说你们正在和摩托罗拉打专利官司?勇气可嘉。”
“谈不上勇气,只是不想跪着。”肖向东举杯回应。
那位高层笑了笑,说了句日语。翻译迟疑了一下,还是译了出来:“他说……在绝对的技术差距面前,站姿并不重要。”
肖向东握杯的手指关节发白。
晚宴结束后,他没有随团回酒店,而是独自走到工厂外围。夜幕下的芯片工厂灯火通明,像一座巨大的发光堡垒。远处传来新干线列车驶过的声音,低沉的呼啸像这个国家工业脉搏的跳动。
陈思北找了过来,递给他一罐从自动贩卖机买的咖啡。
“受刺激了?”陈思北问。
“不是刺激。”肖向东拉开易拉罐,泡沫涌出来,“是绝望。”
他顿了顿,又说:“不,是绝望之后的清醒。”
二、深夜越洋电话
回到酒店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肖向东算了时差,北京应该晚上十点。他拨通总部电话。
接电话的是林美娟,声音里带着疲惫:“专利案有新进展,摩托罗拉同意进入调解程序,但要求我们承认‘技术借鉴’。李卫国没答应。”
“做得对。”肖向东说,“美娟,我在日本半导体工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怎么样?”
“像第一次进城的老农民看见摩天大楼。”肖向东苦笑,“不,比那差距还大。我们还在用锄头,人家已经在用联合收割机了。”
林美娟轻声说:“但农民也要吃饭,不能因为别人有收割机就不种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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