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欢躺在硬邦邦的木榻上,睁着眼,盯着屋顶那片被窗外微光映出的模糊轮廓。
外头街市传来的声响渐渐稀落。
李世欢没有睡意。他轻轻翻了个身,木榻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异响。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而是极轻微的、刻意压低的脚步声。鞋底踩在院子沙土上,发出沙沙的细响,每一步都间隔均匀,显示出主人极好的控制力。
李世欢瞬间绷紧了身体。
他的手无声地滑向枕边,握住横刀的刀柄。刀鞘冰凉,但掌心传来的触感让他迅速冷静下来。
脚步声在窗外停住了。
短暂的寂静后,是三长两短的叩击声—,指节轻叩窗棂,节奏清晰。
李世欢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暗号,只有司马子如知道。
他松开刀柄,坐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走到窗边。没有立刻开窗,而是压低声音:“夜深露重,何人叩窗?”
窗外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故人踏月来访,李戍主可愿秉烛一叙?”
是司马子如。
李世欢拉开插销,推开窗户。
一个人影侧身闪了进来,深灰色的斗篷在昏暗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直到他反手关上窗户,拉上插销,掀开兜帽,露出那张清癯的面容,李世欢才看清他。
“司马先生。”李世欢后退半步,让出空间,“请坐。”
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屋里的轮廓。两人在桌边坐下,影子在墙上重叠,随着光影摇曳。
司马子如先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世欢,今日入城,可还顺利?”
李世欢沉默片刻:“粮车进了官仓,人住了驿馆,该走的流程都走了。若论顺利……也算顺利。”
“顺利?”司马子如轻笑一声,“刘能在城门口堵你,当众质疑你粮数不实,这叫顺利?”
“他质疑他的,我运我的粮。”李世欢说。
“粮车入官仓时,围观的人有赵副将的亲信,看你的眼神……不算友好。”
李世欢没有说话。
这些他都知道,但听司马子如说出来,还是让他心头那根弦绷得更紧。
“世欢,”司马子如身体微微前倾,“你可知,你现在像什么?”
“请先生指教。”
“段将军既想用你,又防着你?”
“不是防着你。”司马子如纠正,“是防着‘失控’。段公坐镇怀朔,需要的是能干的忠诚听话的人。”
“先生,”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我并无二心。”
“我知道你没有。”司马子如点头,“但段公不知道,怀朔镇里那些盯着你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出身马奴、靠军功爬上来的流民戍主,在短短一年内聚拢两千流民,开垦荒地,种出两千五百石粮食,这本身,就已经超出了‘戍主’该有的能力范畴。”
他顿了顿,补充道:“更不用说,你还剿过匪,练过兵,立过规矩,让青石洼那些原本一盘散沙的流民,变成了一支能种地、能打仗的队伍。世欢,换做你是段公,你会怎么想?”
李世欢沉默了。
是啊,换做他是段长,看到一个下属如此能干,如此得人心,他会怎么想?
“所以,”司马子如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明日交割,是你真正在怀朔站稳脚跟的第一步,也是……最危险的一步。走好了,前路宽广;走砸了,万劫不复。”
李世欢抬起头:“请先生教我。”
“三点。第一,示弱。第二,归功。第三,装傻。”
“示弱?”
“对。”司马子如点头,“但不是哭哭啼啼的示弱,明日大堂上,赵副将必会发难。他会质疑你的粮数,质疑你的账目,质疑你种粮的手段。你不要反驳,不要辩解,更不要动怒。你要做的,是躬身,是低头,是承认自己能力有限,只是侥幸完成了任务。”
司马子如说,“你就说,全赖段公督率有方、孙监营指导得力、天公作美、同僚支持,再加上流民们为了活命不得不拼命,总之,把功劳分摊出去,摊得越开越好。唯独不要提你自己。”
李世欢仔细听着,把这些话刻进心里。
“那第二点,归功?”
“归功于上。”司马子如道,“段公要的,不仅是一个能干的戍主,更是一个懂事的属下。你要让所有人看到,你李世欢种出这些粮,不是因为你多厉害,而是因为段公领导有方。”
“我明白了。”李世欢点头,“那第三点,装傻……”
“宴席上装醉。”司马子如接话,“段公必会设宴庆功。这是惯例,也是试探。宴席上,你会被轮番灌酒,会被各种问题试探。你要做的,是半醉半醒,说些掏心窝子的‘醉话’。”
他顿了顿,“说你只想守好青石洼那一亩三分地,让兄弟们吃饱穿暖,别无他求。说你感念段公知遇之恩,愿效犬马之劳。说你就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知道种地、练兵、守边。要让所有人觉得,你李世欢,就是个有能力但没野心、懂感恩但易满足的……老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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