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欢的语气平稳,“我们要尽可能减少消耗,并州、洛阳的消息,要加派人手去打探。我要知道,朝廷对阿那瓌如何安置,对北边防务到底有什么新章程,削减边镇用度的风声,到底有多大。”
“明白!”司马达肃然。
“还有,”李世欢补充道,“派人去联系斛律金。告诉他,今年马匹和毛皮的交易,我们可能要大幅减少,甚至暂停,但送他一份厚礼,维持住这条线。”
“是。”司马达明白。
交待完毕,李世欢挥挥手,让司马达退下。
土屋内重归寂静。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敲打在屋顶和窗棂上,噼啪作响。
李世欢独自坐了很久,面前的环首刀映着跳动的灯焰,寒光流转。
柔然可汗投魏……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潭水,必将激起更大的漩涡。对洛阳的朝廷来说,或许是彰显天朝威仪、可以载入史册的“盛事”;对段长那样的边镇大将来说,或许是麻烦的开始;而对青石洼,对他李世欢而言,这几乎是一个明确无误的危险信号,赖以生存的“战争价值”正在急速贬值。
而现在,随着北线战事可能平息,军饷肯定会大打折扣。
乱世求存,靠刀;太平年月,又靠什么?
靠顺从?靠隐忍?靠把自己的一切双手奉上,祈求上位者的怜悯和施舍?
李世欢的手,缓缓握住了冰凉的刀柄。触感坚实,带着金属特有的沉甸甸的分量。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副简陋的怀朔镇及周边地域的牛皮草图。他的目光落在代表青石洼的那个墨点上,然后缓缓移动,掠过北方的群山(柔然),南方的镇城,更南方的并州、洛阳……
棋局,正在发生变化。
执棋的人,或许觉得可以松一口气,可以重新调配棋子,甚至可以丢弃一些他们认为不再有用的“赘子”。
接下来的几日,青石洼表面一切如常,但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急速涌动。司马达以“整饬内务、核查春耕物资”为名,进行了一次不声张但极其彻底的盘点。周平调整了哨位和巡逻路线。
果然,仅仅过了七八日,正式的通报便以邸报的形式,由镇将府的快马分送各戍堡。
通报写得文采斐然,充满了天朝上国的自得:柔然内乱,其主阿那瓌“慕义来归”,“率部款塞”,朝廷“虚怀若谷”,“待以殊礼”,已封其为“朔方郡公”、“柔然王”,并赐予部落草场,安置于怀朔镇以北“适宜之地”。从此“北疆永靖”,“胡汉一家”,云云。
通报传到青石洼时,李世欢正带着人在田埂边查看。他接过司马达递来的抄件,当众大声朗读了一遍,然后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对周围的士卒和流民头领们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北虏臣服,咱们以后的日子,能安稳不少了!”
众人跟着露出笑容。
是夜,会议再次在土屋召开。
“朝廷给了阿那瓌王号,此人新败来投,柔然短期内应无力也无意南下侵扰。北线,确实能安稳一阵了。”
“安稳是安稳了,”侯二闷声道,他刚送走了一批想回乡的流民,心情沉重,“可咱们的活路,是不是也窄了?仗不打了,朝廷和段将军,是不是就更觉得咱们吃闲饭了?”
司马达叹道:“侯队正所言,正是关键。‘战事将息,恐生新忧’。这‘忧’,不在外,而在内。朝廷必会借机削减边镇用度,段将军也会削减对下辖各戍堡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李世欢。
李世欢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在粗糙的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油灯的光将他的侧影投在土墙上,显得格外凝重。
“司马达分析得不错。”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阿那瓌来降,对我们而言,北边压力减轻,是好事。但在朝廷眼里,我们的重要性下降了,就不想花费更多来养我们了。”
李世欢缓缓道,“段将军的压力只会更大。其他戍堡,那些比我们更穷困、更艰难的戍堡,他们的日子会比我们更难过。怨恨、不满、摩擦……这些东西会滋长。我们要留意这些,但不要轻易介入。”
他看向司马达:“与斛律部落的联系,维持住了吗?”
“礼物已秘密送达,斛律金回赠了十张上好的羊皮,并传话,交易随时可以恢复。”司马达答道。
“很好。这条线,不能断。”李世欢点头,又看向周平,“对外侦察的重点,暂时从北方柔然,转向南方镇城和东西两侧的其他戍堡。我要知道,段将军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其他戍主对时局有何反应,是个什么看法。”
“明白。”周平应道。
“侯二,”李世欢最后看向这员猛将,“训练不能停,照常训练。”
“将军放心!这事交给我!”侯二应到。
“记住,”李世欢神色肃然,“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不是为了反抗谁,至少现在不是。”
众人凛然受命。
会议散去,土屋中再次只剩下李世欢一人。
他推开窗户,春夜的凉风带着泥土和青草萌发的气息涌进来,冲淡了屋内的沉闷。天空中云层散开,露出一弯清冷的下弦月和几点寒星。
远处营地里,隐约还有未眠人的低语和走动声。那是值夜的哨兵,或许也是和他一样,在担忧着不可知的未来。
李世欢的手,再次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稳定,它不会立刻夺走你的生命,却会慢慢抽干你的生机,磨平你的棱角,让你在温顺的衰竭中无声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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