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片死寂。
炭盆里的火苗噼啪作响。
削减两成。这意味着本就被层层克扣的边镇军粮,将更加捉襟见肘。青石洼刚刚靠超额产粮站稳脚跟,若朝廷定额削减,明年必然更加艰难。
“什么时候的事?”李世欢问,声音很平静。
“决议是八月初做的。”苏双道,“公文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估计年底前,就会传到各镇。”
“柔然年年犯边,朝廷还要减饷?”侯二拳头捏得咯吱响,“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侯队正!”司马达低喝一声。
侯二悻悻住口,但胸口剧烈起伏。
苏双叹了口气,继续道:“朝廷诸公……或许觉得北地苦寒,柔然不过是疥癣之疾。他们的心思,都在洛阳那方寸之地,在争权夺利,在讨好太后。至于边镇将士死活……恕苏某直言,怕是不在心上。”
他又说了些沿途见闻:并州豪强兼并土地,百姓沦为部曲;关陇地区羌人、氐人小规模骚乱不断;南边梁朝虽暂无大战,但边境摩擦频发。
“总之,天下看似承平,实则暗流汹涌。”苏双最后总结,“就像这炭盆,表面是红的,底下却尽是灰。不知什么时候一阵风来,就能把灰烬吹得满天飞。”
李世欢沉默良久,开口:“苏掌柜见识深远。依你看,这局面……还能维持多久?”
苏双没有直接回答,他看了看窗外荒凉的戈壁,又看了看屋里这些穿着旧戎服、面容粗砺的边军。
“戍主,”他斟酌着词句,“苏某只是个商人,不懂军国大事。但商人走南闯北,最会看风向。如今这风向……不对。民怨已深,边困已重,朝廷却还在醉生梦死。古语云,‘川壅而溃,伤人必多’。这堤坝若再不修,溃决只怕是迟早的事。”
他说得很隐晦,但在场所有人都听懂了。
侯二眼睛发亮,看向李世欢。周平若有所思。司马达记录的笔停住了,抬头看着主君。
李世欢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新得的竹简。
“苏掌柜一路劳顿,先去歇息吧。”他终于开口,“晚上营中备了些粗陋酒食,为苏掌柜接风。”
“戍主客气。”苏双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四人。
“将军……”侯二迫不及待要说话。
李世欢抬手止住他,看向周平:“你怎么看?”
周平思忖片刻,道:“苏双的话,与我手下‘夜不收’近来探查的情况,大致对得上。怀朔镇里怨气很重,军士私下都在骂朝廷克扣。柔然那边也不安分,几个大部落秋天会盟频繁,似有大的动向。另外……确实有零星传言,沃野镇那边,有‘神人’降世,聚拢流民。”
“神人?”司马达皱眉。
“多半是有人借机煽动。”周平道,“具体还不清楚,已派人去探。”
李世欢点点头,又看向司马达:“减饷两成的消息,你怎么想?”
司马达苦笑:“若属实,无疑是雪上加霜。我们青石洼尚且能靠自留粮和营田勉强支撑,其他戍堡,尤其是那些本就困顿的,恐怕……军心会乱。”
“乱才好!”侯二忍不住插嘴,“乱了,咱们才有机会!”
“侯二!”司马达低斥,“慎言!”
李世欢却摆了摆手,示意侯二继续说。
侯二得了鼓励,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光:“将军,朝廷不仁,咱们何必死忠?这北地,谁有粮食,谁有刀兵,谁就是爷!咱们现在有粮,有人,只要再暗地里多备些刀甲马匹,到时候……这怀朔镇,说不定就得听将军的!”
这话说得露骨,连周平都惊了一下。
李世欢没有斥责,只是平静地看着侯二:“然后呢?占了怀朔,然后等着朝廷派大军来剿?或者引来柔然主力,两面受敌?”
侯二噎住了。
“侯二,你的勇武,是咱们青石洼的底气。”李世欢缓缓道,“但做事不能只凭血气。朝廷再烂,现在还是一棵大树,根须遍布天下。我们,只是这棵大树最偏远枝杈上的一片叶子。叶子想撼动大树,那是痴人说梦。”
他拿起那卷《孙子兵法》的帛书,轻轻展开。
“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想着怎么砍树,而是要想办法,让自己这片叶子长得更厚实,更坚韧。同时,睁大眼睛,看清这棵树哪里已经开始朽烂,哪里风雨最大。”他目光扫过三人,“等到大风真的来了,不是我们一片叶子去挡风,而是要看准风向,让风带着我们,落到该落的地方。”
这番话有些深奥,侯二听得半懂不懂,但周平和司马达眼中都闪过明悟。
“将军的意思是……”司马达试探道,“积蓄实力,静观其变?”
“对,也不全对。”李世欢放下帛书,“积蓄实力是根本。但静观其变,不能只是坐着看。苏双这样的人,就是我们的眼睛和耳朵。周平的‘夜不收’,要看得更远,听得更细。北地各镇,怀朔城内,甚至洛阳的风吹草动,我们都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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