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送走陈到的第十日，正是冀州常山郡外官道旁的槐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斑驳的碎金，官道旁那家“醉清风”小酒馆里，早已坐得满满当当。往来的客商、赶路的镖师、穿粗布短打的民团士兵挤在一张张小木桌旁，吆喝声、谈笑声混着酒香、槐花香，在不大的酒馆里蒸腾着，却掩不住空气中隐隐浮动的乱世气息。
赵云坐在靠窗的角落，一身素色布衣，腰间悬着那柄常伴左右的青霜剑，剑鞘显出明显的磨损。对面坐着的王五，以前在常山当郡兵时就是赵云的亲兵，身材魁梧，性子爽朗，此刻正端着粗瓷碗，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笑道：“子龙哥，你说那牛三斤，真是块榆木疙瘩！今早教他扎个‘猛虎下山’的枪式，他愣是把枪杆戳进了地里，拔都拔不出来，引得弟兄们笑了半上午。”
赵云闻言，嘴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他想起昨日在民团训练场见到的那个后生，身材壮实，皮肤黝黑，一双眼睛透着股憨厚劲儿，学起枪法来却总慢半拍，别人练一遍就会的招式，他得反复琢磨大半天，脸上总挂着不好意思的红。“牛三斤性子实，只是还没摸到门道，多练些时日便好了。”赵云拿起酒壶，给王五的碗里添了些酒，声音温和，“他肯下苦功，是块好料子。”
王五嘿嘿一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说起这牛三斤，我今早听他同乡说个笑话，保准你听了乐。”他左右看了看，见邻桌的客商正高声谈论着洛阳城的变故，便放胆说道：“这牛三斤成亲第三天，他娘去给他俩收拾屋子，见那新媳妇还红着脸躲在床角，一看就知道……咳，还是个姑娘家。他娘急了，拉着儿媳妇儿悄悄教了半宿，你猜怎么着？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牛三斤乐得逢人就夸他娘有本事！”
话音刚落，赵云刚含在嘴里的酒“噗”地一声喷了出来，呛得他连连咳嗽。王五见状，拍着他的后背哈哈大笑，周围几桌客人闻声看过来，见是两个汉子在说笑，也跟着露出了笑意。赵云缓过劲儿来，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眼底还带着笑纹，可不知怎的，那笑意渐渐淡了下去，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温柔的身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沉了下去。
他想起了李鸿雁，他的妻子。
成亲那天，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头上盖着红盖头，坐在床沿上，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他走到她身边，轻轻掀开盖头，看到她眼底的羞涩与欢喜，那一刻，他暗下决心，要护她一辈子安稳。婚后的日子虽不富裕，却过得温馨。他在院里练枪，她就坐在廊下缝衣，偶尔会轻声喊他：“子龙，歇会儿吧，我给你炖了莲子羹。”他练累了，就走过去，接过她递来的汤碗，看着她眼底的笑意，只觉得世间最幸福的事，也不过如此。
“子龙哥？子龙哥你怎么了？”王五的声音拉回了赵云的思绪。他抬头，见王五正担忧地看着他，桌上的酒已经凉了，邻桌的谈笑声似乎也远了些。赵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勉强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些旧事。”
王五看着他骤然苍白的脸色，又想起之前听人说过，子龙哥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在土匪屠村中没了，顿时明白自己刚才的笑话触到了他的痛处，赶紧低下头，懊恼地说道：“子龙哥，对不住，我……我不该说这个的。”
赵云摇了摇头，拿起酒碗，仰头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的思念。他望向窗外，官道上有一对夫妻正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走过，那孩子咯咯地笑着，扑进母亲的怀里，母亲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父亲则在一旁笑着递过一个糖葫芦。这样寻常的画面，却让他的眼眶微微发热。
如果鸿雁还在，如果他们的孩子还在，此刻是不是也能像这样，一家人其乐融融？他或许会教孩子练枪，鸿雁则会在一旁笑着叮嘱他们慢点，别摔着；或许会带着他们去看常山的槐花，就像现在这样，阳光正好，花香满径。可这一切，都成了奢望。
酒馆里的喧闹还在继续。邻桌的客商在说董卓要迁都长安的消息，语气中满是惶恐；旁边桌的镖师在抱怨路上不太平，劫道的匪患越来越多；还有几个民团的士兵，在讨论着要不要去投奔袁绍的联军。赵云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瓷碗的边缘，脑海里却全是李鸿雁的身影。
她笑着给他递汤碗的样子，她扶着腰告诉他怀孕时的样子，她躺在他怀里，虚弱地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样子……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想起她常说的话：“子龙，你心怀天下，就该去做你该做的事，不用惦记我。”那时他不懂，如今才明白，她早已把他的理想，当成了自己的理想。
“子龙哥，咱们要不走吧？这里太吵了。”王五见他一直沉默，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赵云点了点头，起身付了酒钱。走出酒馆时，一阵风吹过，槐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在他的肩头。他抬手，轻轻拂去花瓣，目光望向远方。陈到说要去寻明主，为百姓谋太平；鸿雁也曾希望他能护一方安稳。如今大乱将至，他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他要带着鸿雁的期望，带着对那个未出世孩子的思念，去做他该做的事。
王五跟在他身后，见他虽然脸色依旧带着几分落寞，眼神却渐渐变得坚定，便不再多言。两人沿着官道慢慢走着，槐花香伴着微风拂过，赵云望着天边的流云，在心里轻声说：“鸿雁，等我安定了这天下，就去寻你和孩子。到那时，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远处的炊烟缓缓升起，夹杂着几声犬吠，寻常的烟火气里，藏着乱世中人们对安稳的渴望。赵云握紧了腰间的宝剑，他知道，前路或许布满荆棘，但只要想起鸿雁的笑容，想起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就有了往前走的勇气——为了他们，也为了这天下千千万万像他们一样，渴望太平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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