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歙县的白墙黛瓦上。楚宁推开木窗时,那根红线正悬在梅枝第三岔处,随晨风微微打着旋——不是简单的缠绕,是用一种繁复的绳结系住的,八个绳耳朝八个方向,每个耳结的松紧、大小都不同。
她静静看了片刻。
昨夜带方承志看完灯回来时,这棵老梅还干干净净。有人在她入睡后潜入,在子时到寅时之间完成了标记。更耐人寻味的是绳结下方缀了枚铜钱,康熙通宝,钱孔穿线,针一样垂着。
《周易》六十四卦的方位图在她脑中铺开。乾西北,坤西南,离正南……当所有绳耳对应的方位在意识中连接成形,卦象浮出水面:
? 渐卦。
“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楚宁默念卦辞,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窗棂上积的薄霜。这卦表面说大雁徐徐落在平地上,羽毛可用于礼仪装饰。但她在宫中时听老太监提过一桩旧事:康熙二十三年圣祖首次南巡,曾在江宁织造府题过“鸿渐于仪”四字,赏给随驾的一位汉女翰林。
是巧合么?
雾里传来早市卸门板的声响。她合上窗,像每个寻常清晨那样打水、洗漱、生火。陶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时,院门被叩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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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是陆掌柜铺子里的伙计阿青,十五六岁模样,眉目清秀得有些女相。
“宁先生,掌柜让送这个。”阿青递上竹篮,里面两封油纸包的信压着新制的笔墨,“沈老板捎话,午后未时三刻,听雨轩二楼‘观山’雅间,有新到的明前茶请您品鉴。”
楚宁道谢接过,指尖触到第二封信时顿了顿——厚度不对。
回屋拆开,面上是寻常拜帖,下面却压着张薄如蝉翼的棉纸,蝇头小楷写了三行:
潭柘松动
京师来风
三月初八漕运启,押运官李卫,年十九,四爷门人
她盯着“李卫”二字看了许久。若按原本历史,这个未来雍正朝的能臣该在康熙五十六年才投到胤禛门下。现在早了十七年。是因她扇动了翅膀,还是胤禛的布局本就比她所知得更早、更深?
棉纸在烛火上蜷曲成灰,落进笔洗化开。
“先生,粥沸了。”方承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
楚宁掀开锅盖,白汽蒸腾中换上温和神色:“今日带你去杭州长见识。收拾两件衣裳,再带上那套《通鉴》节抄。”
“杭州?”方承志眼睛一亮,“坐船去?”
“坐船。”她舀粥入碗,“走新安江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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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初刻,听雨轩。
“观山”雅间临江,推开槛窗就能看见练江如一条青罗带绕过城郭。沈老板已在室内候着,茶案上三只青瓷杯倒扣——江南情报行的老规矩:杯倒扣,事机密;三只杯,问凶吉。
“宁姑娘请。”沈老板年约四十,面容清癯如文人,指节却有常年拨算盘磨出的薄茧。他行云流水地温具、投茶、醒茶,动作标准得像从《茶经》里拓下来的。正是这份过分标准,暴露了他绝非普通茶商。
楚宁跪坐蒲团,端杯闻香而不饮:“沈老板邀我来,不单为品茶吧?”
沈老板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物推过桌心——乌木牌,刻云纹,正中一个极小的“粘”字。
楚宁瞳孔微缩。
“姑娘莫惊。”沈老板声音压得低,“四爷交代,此牌只作紧急联络,平日绝不可示人。今日破例,是因江南局势有变。”
他竖起三根手指。
“其一,太子虽圈禁,其门下残余正借江南漕运、织造两线筹银,图谋再起。其二,皇上已密令曹寅暗查织造局历年账目,此事牵连甚广。”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江面。一艘官船正缓缓驶过,船头“杭州织造”的旗在风里舒卷。
“其三,杭州陈家。”沈老板转回目光,“陈氏兄长陈启明,表面绸缎商,实为太子系在江南的白手套。康熙三十六年那批‘要紧货物’,就是经陈家船队运往京师的。”
楚宁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原来如此。陈氏颤抖的手,躲闪的眼神,那句“万莫提起三十六年那批货”——碎片在此刻拼合。
“那批货是什么?”她问。
沈老板沉默良久,吐出两个字:
“火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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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听雨轩时已近申时。冬日的斜阳把江面染成金红,楚宁走在石板街上,脑中飞速运转。
火器。太子私运火器入京,当年的逼宫计划远比表面更凶险。陈家牵涉其中,陈氏知道多少?她主动接近、安排杭州之行,是真想报恩,还是另有所图?
回到小院,方承志已收拾妥当——旧书箱,两件洗净的布衣,那套《资治通鉴》节抄用蓝布包得整整齐齐。
“先生,明日何时动身?”
“卯时。”楚宁看了眼暮色中的梅树,红线已隐入昏暗,“走水路,三日到杭州。”
“那监视的人……”
“让他们跟。”她推开房门,“正好看看有几路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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