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穿过废庙破顶,如一道银色光柱斜斜切过昏暗。光柱中尘埃飞舞,落在转身那人肩头,照亮靛蓝团龙常服,腰间黄带子,以及一张与胤禛有三分相似、却更显粗犷的脸。
大阿哥胤禔。
楚宁呼吸一滞,袖中短棍险些脱手。她设想过无数可能——粘杆处统领、某位皇子心腹、甚至曹寅本人,却唯独没料到会是这位皇长子、直郡王。胤禔在朝中素以“鲁直”闻名,康熙曾评“胤禔乏精细”,何以能布下如此精密的局?
“宁姑娘。”胤禔开口,声音比想象中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或者该称你一声……楚宁姑姑?”他缓步走近,月光照亮他眼角细纹,“汗阿玛跟我说起过你。他说,宫里有个丫头,从历史之外来,看得比谁都清楚。”
楚宁攥紧短棍,指节发白:“直郡王在此,是奉皇上之命?”
“是,也不是。”胤禔在残破的供桌前停步,指尖拂过积尘,“汗阿玛让我看着老四,看他如何收编寅三,看他会不会为了那把椅子,把江南变成私库。”他转身,目光如鹰隼,“可看着看着,我发现不对劲——老四要寅三,太子也要,老八老九也伸了手。一个小小的江湖组织,怎么就成了香饽饽?”
殿外厮杀声渐息。蓝衣漕帮与褐色粘杆处残余各自退去,留下满地尸骸。胤禔的人马悄然接管了废庙,动作迅捷无声,显是精兵。
“直到我查到‘隆盛昌’皮货商。”胤禔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账册,抛在供桌上,“内务府广储司的暗账,记着康熙三十七年到三十九年,经曹寅之手送往关外的‘工役’共计两千三百余人。接收方名义是准噶尔商队,实则……”他顿了顿,“是漠北蒙古诸部,以及……罗刹国边境的矿场。”
楚宁盯着账册:“郡王既知,为何不禀皇上?”
“因为这就是汗阿玛默许的。”胤禔笑里带讽,“大清连年用兵,国库吃紧。关外金矿、铜矿缺人,又不能强征民夫惹怨。怎么办?曹寅这奴才想了个‘妙法’:借水患之名,将流民‘招募’出关,说是垦荒,实为矿奴。所得矿产,三成归内务府,七成……”他伸出三根手指,“三成归经办皇子,四成填补户部亏空。”
“那皇子是?”
“你以为是谁?”胤禔逼近一步,“谁管着户部?谁这些年频频为国库空虚向汗阿玛请罪?又是谁,需要大把银子养门人、结朝臣、谋大事?”
太子胤礽。
楚宁脑中轰然。是了,太子自康熙三十五年监国起便兼管户部,这些年国库账目混乱,屡遭康熙申饬。若真靠此等黑金维系势力……
“曹寅是太子的人?”她问。
“曾经是。”胤禔冷笑,“但这奴才贪心,暗中将两成矿产私售给罗刹商人,赚的银子存在山西票号。太子察觉后,已准备弃他。曹寅为保命,转头投了老八——允诺将寅三和走私网络一并奉上。这才有了李煦之死:太子要灭口,老八要夺权,曹寅想左右逢源。”
殿外夜枭厉啼,划破死寂。
楚宁消化着这些信息,袖中掌心全是冷汗。她想起康熙那封密谕的冰冷,想起李煦至死不知的夹层,想起曹荣腰间那枚可疑的玉佩。
“所以曹荣真正效忠的,是八阿哥?”
“曹荣?”胤禔像是听到什么笑话,“那蠢货到死都以为自己在为老四办事。他腰间玉佩里藏的密信,是老八模仿老四笔迹写的——就为离间你与老四。若你死在此地,账会算到老四头上;若你活着,看见那封信,也会疑心老四要杀你。”
好一招借刀杀人。楚宁后背发凉:“郡王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看腻了。”胤禔忽然转身,一掌拍在供桌上,震得灰尘飞扬,“老大斗老二,老二防老大,老四扮老实,老八装贤王……个个盯着那把椅子,眼睛都红了!”他盯着楚宁,目光灼灼,“可我问你:那把椅子坐上去,舒服吗?汗阿玛坐了几十年,夜夜失眠,疑这个防那个,连亲生儿子都要算计——这皇帝当着有什么意思?”
这话大逆不道,他却说得斩钉截铁。
楚宁沉默片刻,缓缓道:“郡王既无意大位,为何卷入此局?”
“我是不想当皇帝,但不能看着我那些兄弟把江山折腾烂了。”胤禔从怀中取出一物——竟是半块虎符,铜锈斑驳,“这是汗阿玛去年秋狩时私下给我的。他说:‘胤禔,你虽不是储君,但你是长子。若真有朝一日,你那些弟弟闹得不可开交,你要稳住局面。’”
他摩挲着虎符:“我原不懂这话深意。直到查清寅三背后这些腌臜事,才明白汗阿玛早看见了——看见太子贪腐,看见老八结党,看见老四隐忍待发。他给我这半块虎符,是留条后路:万一将来夺嫡真闹出大乱子,我这个长子,至少能调兵镇住场面。”
月光偏移,照亮胤禔眼中复杂情绪:不甘、无奈、一丝疲惫的清醒。
“所以寅三不能落到任何皇子手里。”他看向楚宁,“汗阿玛留着你,或许也是这个意思:你从历史之外来,不属任何一派。若寅三非要有个归宿……”他顿了顿,“不如就握在你手里,握在一个不想争权、不想敛财、只求‘守正得安’的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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