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之助在荻本屋留了下来。
将那些繁琐的杂务做得有模有样。
虽然动作依旧带着些毛躁，但胜在力气大、跑得快，妈妈桑看在“千叶殿下”似乎并不讨厌这孩子的份上，也就默许了他的存在。
然而，伊之助从未忘记自己潜入这烟花之地的真正目的。
他那如同山林野兽般的直觉时刻紧绷着，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搜寻着任何可能与“鬼”相关的蛛丝马迹。
每一个眼神闪烁的客人，每一个行踪诡秘的游女，都可能成为他怀疑的对象。
他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幼豹，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的瞬间。
可唯独在那个名为“千叶”的花魁面前，他紧绷的神经总会不自觉地松弛下来。
千叶太安静了。
他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或是抚弄琵琶，或是翻阅书卷，几乎不发出什么声响。
他身上没有花街常见的浓烈香粉气，只有一种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梅香，闻着让人心神宁静。
他从不指使伊之助做这做那，也从未因伊之助的笨拙或毛躁而流露出丝毫不满。
更让伊之助感到困惑的是，千叶看他的眼神。
那不是妈妈桑带着算计的审视，不是其他游女或客人或好奇或轻视的目光，而是一种……很平静，很温和，甚至带着一点点难以言喻的……包容？
那双青绿色的眼瞳，清澈得像他小时候在山里见过的深潭，偶尔会让他恍惚间，想起记忆深处那个早已模糊的、属于母亲的、温柔无比的轮廓。
有一次，在千叶房间外等候吩咐时，伊之助下意识地摸出了挂在脖子上的那个小铃铛。
银质的铃铛因为常年佩戴，边缘已经变得十分光滑，上面还依稀可见一些小小的、稚嫩的牙印。
那是他婴儿时期不懂事，抓着什么都往嘴里塞留下的痕迹。
他看着铃铛，发了一会儿呆，又默默地将它塞回了衣襟里，紧贴着皮肤，传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他推开门，走进千叶的房间。照例是安静的，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千织听到动静，从书卷中抬起头，看到伊之助那副虽然努力装作镇定、但眼神里依旧带着点如临大敌般警惕的模样，不由得眨了眨眼。
“猪子。”
他轻声唤道，声音平和。
伊之助站定，看向他。
千织放下书，从身旁的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了一个小物件，递向伊之助。
那是一个小巧的木偶，雕刻的是一只看起来憨态可掬的小野猪。
工艺明显有些生涩，线条不算流畅，细节也略显粗糙，但制作者显然抓住了小动物那种懵懂可爱的神韵，圆滚滚的身体，翘起的小鼻子，显得十分讨喜。
“这个，给你。”
千织看着伊之助有些愣住的表情，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鼓励，
“是认真工作的奖励。”
伊之助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看着那个被递到眼前的小木偶，又抬头看看千织平静而温和的脸，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从小到大，他几乎都是在山林里摸爬滚打，与野兽搏斗，习惯了用力量说话，何曾收到过这样……精致的、带着明显善意的小礼物？
他迟疑着，没有立刻去接。
千织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举着。
最终，伊之助还是伸出了手，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小木偶接了过来。
木偶触手温润，带着淡淡的木质香气。
“……谢谢。”
他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几乎微不可闻。
千织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他伸出手，像往常一样，轻轻揉了揉伊之助那头总是有些乱糟糟的头发。
“去吧。”
伊之助握紧了那个小木偶，转身离开了房间。
掌心传来的木质触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心。
晚上，躺在分配给下仆的、简陋的榻榻米上，伊之助没有立刻睡着。
他借着从窗纸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反复看着手里那个小野猪木偶。
粗糙的刻痕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心里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
暖洋洋的，又有点酸涩。
是感动吗？
还是喜悦？
他分辨不出来。
在山林里，活着就是最大的目标，弱肉强食是唯一的法则，这样用心的礼物……第一次。
他将木偶紧紧攥在手里，翻了个身。
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他有些无所适从，甚至产生了一丝短暂的恍惚。
但是，这种柔软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
他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驱散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他没有忘记！
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端茶倒水，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奖励！
是为了找出潜藏在这里的鬼！找到失去联络的牧绪！
多愁善感踌躇不前才不是他的性格！
强烈的使命感如同冷水，浇醒了他。
他将小木偶仔细地塞进自己单薄的铺盖卷下面，如同藏起一个不愿被发现的秘密。
接下来的日子里，伊之助更加积极地暗中调查。
他凭借着自己野兽般的直觉和灵活的身手，在荻本屋及其周边悄悄探查。
他查到了牧绪的房间，拿到了过去送饭的机会。
虽然对方只是让他把饭食放在门口，但是那个房间，从头至尾都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他不愿在一旁就这么白白的想着，冲上前主动出击。
然而，对方的动作远比他预想的更快、更诡秘！
伊之助只看到数道如同拥有生命般的绸缎，如同毒蛇出洞，瞬间卷住了牧绪，以惊人的速度将其拖入了黑暗的角落，消失不见！
伊之助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在眼前被带走。
他气得咬牙切齿，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挫败感、愤怒感，以及一种对自己实力不济的懊恼，如同火焰般灼烧着他的内心。
看着这依旧灯火通明、歌舞升平的花街，伊之助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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