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宁静尚未完全沉淀，初夏的第一场雷雨便猝不及防地席卷了京城。黑云压城，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仿佛要冲刷尽世间一切污浊。这场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却给本就潮湿闷热的京城，更添了几分黏腻的烦躁。
谢无岐的箭伤，在这潮湿闷热的季节里，复发了。
起初只是左肩旧伤处隐隐酸胀，他并未在意，只当是阴雨天惯常的痹痛。可连续数日批阅奏章至深夜，加上前几日一场朝会上，有老臣就江南税赋新政之事言辞激烈，争论不休，他动了些肝火，当夜便发起了低热，伤口处红肿疼痛加剧，竟有些化脓的迹象。
太医署的几位老太医轮番诊视，又是施针，又是灌药，忙得人仰马翻。低热是退了，伤口也重新清理包扎妥当，但谢无岐整个人却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脸色苍白，唇无血色，时常蹙着眉，显得烦躁易怒。太医私下禀报林微微，说是箭毒入骨，伤了根本，加之忧思劳碌，未曾好生将养，如今外邪引动内患，需得静心休养，切忌再动气劳神。
林微微听在耳中，急在心里。她深知谢无岐的性子，要他放下朝政安心静养，谈何容易。北狄虽退，但边关小股骚扰不断；江南新政推行，阻力重重；朝中虽经清洗，但暗流从未停歇。他如同绷紧的弓弦，一刻也不敢放松。
这日午后，雨势暂歇，空气却依旧闷得让人透不过气。谢无岐服了药，靠在榻上小憩，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倦色与痛楚。林微微坐在榻边，手中轻轻打着扇，为他送去些许凉风。殿内寂静，只有窗外檐角滴落的残雨声，滴滴答答，敲在人心上。
“陛下，药喝了，歇会儿吧。”林微微见他眼皮颤动，知他并未睡着，轻声劝道。
谢无岐睁开眼，眸中带着血丝，目光却依旧锐利，扫过榻边堆积如山的奏章：“北疆军报可到了？”
“尚未。”林微微按住他欲起身的动作，“刘将军若有急报，定会第一时间呈送。陛下且宽心，先将养好身子要紧。”
“宽心？”谢无岐冷笑一声，牵动了伤口，眉头皱得更紧，“江南那帮蠹虫，阳奉阴违，新政推行处处掣肘；朝中那几个老狐狸，表面恭顺，背地里不知在打什么算盘！朕如何宽心？”
他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林微微心中微涩，知道他并非针对自己，而是被这内忧外患的局面和这恼人的伤病折磨得心浮气躁。
“陛下，”她放下扇子，拿起温热的帕子，轻轻拭去他额角渗出的细汗，声音放得更加柔和，“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江南之事，张太傅与李尚书已在加紧督办，贪墨顽抗者，必依法严惩，以儆效尤。朝中若有异动，‘夜枭’也时刻盯着，翻不起大浪。眼下最要紧的，是陛下的龙体。陛下是江山社稷之主，若陛下有恙，才是真正的亲者痛，仇者快。”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恳切，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谢无岐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清丽面容，胸中那股无名火仿佛被这温柔的话语渐渐浇熄。他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握住了她拿着帕子的手。
他的手心依旧滚烫，力道却不大，只是虚虚地握着。林微微微微一惊，却没有抽回。
“林微微，”他看着她，眸色深不见底，声音因低烧而有些沙哑，“你说，朕这江山，坐得可稳？”
这话问得突兀，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脆弱的迷茫。林微微心尖一颤，反手握紧了他有些烫人的手，目光澄澈而坚定地迎上他的视线：“稳。如何不稳？陛下登基以来，肃清朝纲，平定边患，革除积弊，任用贤能，天下百姓，谁不感念陛下恩德？些许宵小，跳梁之辈，何足挂齿？陛下乃天命所归，民心所向，这江山，稳如磐石。”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没有丝毫迟疑。谢无岐凝视着她，仿佛要从她眼中看出这话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安慰。良久，他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动了一丝，极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握着她的手却未松开。
“也就你敢在朕面前，说这些场面话。”他低声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不是场面话。”林微微摇头，语气认真，“是妾身真心所想。妾身亲眼看着陛下，一步步走到今日。这江山，是陛下呕心沥血打下来、守下来的，自然稳当。”
谢无岐没有再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那微痒的触感，顺着相贴的肌肤，一路蔓延到林微微心底，泛起细细密密的涟漪。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有两人交握的手，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无岐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林微微小心翼翼地想抽出手，却被他无意识地握紧。她只得保持姿势不动，静静地看着他沉睡的容颜。褪去了平日的冷厉与威严，此刻的他，眉头微蹙，唇色淡白，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额角那道旧疤，在昏黄的光线下，格外清晰。
她的心，忽然变得很软，又很疼。这个男人，背负了太多，从来不肯示弱半分。也只有在这病中昏沉时，才会流露出这般不设防的模样。
窗外，又响起了闷雷声，酝酿着另一场更大的暴雨。林微微轻轻替他掖好被角，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天空。她知道，眼前的平静只是暂时的。风雨从未停歇，只是暂时隐匿。而她要做的，就是在他醒来之前，替他守好这片暂时的安宁，然后，等他痊愈，与他一同，迎接下一场、或许更加猛烈的疾风骤雨。
夏雨惊雷，是考验，也是洗礼。而他们，早已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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