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凛冬左手缠着的新纱布,还透着一股医院里带来的碘伏味。曾主任把一块小小的、沉甸甸的东西放进他还没愈合的掌心,那冰冷的触感,压住了伤口隐隐的刺痛。
那是一把钥匙。小小的,扁平的,匙牙缝里塞满了黑乎乎的陈年油垢,一根红绳系着,绳头打了个死结。
“钢三厂西角,那个旧食堂,”曾主任的声音不高,带着股文件柜里樟脑丸的味儿,“整层划给你们了,图个清静,期限十年。”
祝棉站在丈夫身后,目光扫过曾主任脚上锃亮的皮鞋,又落回到那把钥匙上。这不像钥匙,倒像从哪个废料堆里捡来的铁片。
“哗啦……”
角落里,小儿子援朝无意中踢到了一个鼓胀的麻袋。一股酸腐闷臭的气味猛地炸开,瞬间顶散了屋里仅存的那点消毒水味。几粒灰黑色、带着虫眼的高粱秕子,从麻袋裂开的线缝里滚出来,滴溜溜转到祝棉的胶鞋边。
“就这?”老大建国的声音响起来,像石头砸进枯井,闷而沉。他眼睛死死盯着曾主任的皮鞋,“发霉的粮食,就是给我们的安置?”
曾主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手指虚点了点角落里另外几包还算完整的棉籽饼和一个小桶:“清库底扫出来的。油渣……想想办法,或许还能淬出点油水。对门棉纺四厂大院月底通热煤管道,灶台现成的,位置……咳。”
他话没说完,目光在陆凛冬遮着纱布的左耳上停留了一瞬,最后一句几乎含在嘴里:“赶上好时候了,总好过……年三十那扇被人踹烂的门。”
说完,他转身走了,皮鞋声在油漆剥落的楼道里渐行渐远,像一粒灰尘落定。
酸腐味霸道地占据了这个狭小的空间。
祝棉没说话,走到麻袋前,伸出手指按了按。麻袋表面像结了块的灰猪油,又硬又凉。抬起手,指腹上沾了一层僵硬的、泛灰的粉末。
“娘?”援朝凑过来,小鼻子朝着麻袋底部渗出的一点乌蒙蒙的底油使劲吸了吸,黑眼珠倏地亮了,“是肉味!像昨天锅底糊了的那种香!”
陆凛冬背对着门口的光,门框断口投下的阴影,把他半边身子都罩在沉默里。只有他骤然绷紧的肩胛线,像骤然拉满的风标,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筛!”
祝棉利落的声音劈开了凝滞的空气。她卷起袖子,动作快得像刀切厚布。
她弯腰,一把将那个红陶捏的、边缘带豁口的老簸箕塞进建国手里。建国手腕一沉,青筋微跳,稳稳接住了。连同这簸箕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他父亲那道沉潭般压过来的目光。
少年瘦倔的脖颈梗了一下,然后猛地扎下马步,双臂叫劲,两斤重的铁筛子“哗啦”一声擦着地皮铲起一堆发霉的高粱!
浮尘瞬间在从漏窗劈进来的光柱中悍然腾起,一股夹带着蛀虫碎尸和岁月腐朽的刺鼻气味,蛮横地填满了整个房间。
“筛细箩,留一层麸皮防粘底。”祝棉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像是铁匠铺里鼓风机的沉吼,“建国,调碱水,比例比你听军号还准!援朝,准备泼水收渣!”
她的目光扫过墙角,“和平!”
一直缩在阴影里的小女儿和平,像受惊的小鹿,猛地挺直了背,额头差点撞上父亲沉压如发令台的手臂。她的辫梢擦过了他耳廓上渗血的纱布边缘。
她没说话,双手紧紧攥住一根光滑的木杖。蒸笼里爆腾出的白雾在她头顶汹涌,小姑娘的手在抖,但杖尖点向落满灰尘的旧案板时,却划出了一道又深又弯、如同风干苔藓般的弧线,紧接着,是一行复刻般笔直的痕迹。
陆凛冬的目光,如同无声的磐石,沉沉压在她瘦小的脊背上。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
那团死气沉沉、沾满灰屑的青灰色面团,像一块等待引信的炸药,瘫在案板上。
陆建国双手接过嘎吱作响的碱碗,下唇被幼兽般的锐齿死死咬住。石灰屑,一粒,两粒,掉进碗里。西斜的日光照过他眼眶边因为用力而凸起的细小褶皱。
他左手死死摁住面团边缘崩开的一道裂缝,右手猛地一倾——
“啪嗒!”
碱水准确地淋在凝固的面团表面!
“哧——!”
白沫以那一点为中心,瞬间炸开,发出疯狂滋涨的怒吼!那是生锈剪刀崩断般的刺耳声响,是碱水撕裂麸屑网筋的声音!一股酸馊到极致的、如同刀片刮过舌苔的厉臭,猛地从灶下锈蚀透底的窟窿里顶了出来!
面团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灵魂,开始剧烈地滚动、膨胀,麸垢填进每一寸褶皱,发出咔吱咔吱、像活磨盘在割草般的濒临爆炸的鸣响!
“水!”祝棉喝道。
援朝手忙脚乱地将半瓢水泼进旁边插着枯柴的破水缸里。
蹲在灶坑前的陆凛冬,头发末梢被高热的火焰燎得卷曲。他的脸映着火光,固定在受热面的铁锅前。翻动的手掌在蒸腾的、模糊的汽幕后面,稳定得像在挥动一根烧红的铁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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