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嘶鸣着远去,留下冰冷的铁轨。
钱穗穗临走前抖落的菌粉,在月台砖缝里蔓延出诡异的墨绿色。陆援朝把一张烧焦边的火硝纸塞进祝棉手里,纸角滚烫,烫得她指尖发麻。
“樟树镇。”陆凛冬的声音贴着她左耳响起,助听器的金属外壳泛着冷光,“和冷菌库门上的孢痕图,对上了。”
祝棉没回头,把那张带着火药味的纸,用力按进蓝布包袱最深处,埋进那件红嫁衣的褶皱里。包袱底,十二双她亲手纳的千层底,硬得像盔甲。
车站广播响着南下的车次,但她知道,菌泪渗入枕木的湿痕,固执地指向北方——钢三厂西角,那座印着“901”烙印、像尸体一样沉默的旧食堂。
冻云低垂,压得榆林巷喘不过气。
国营菜站的铁栅栏外,买年货的队伍扭成一条濒死的长蛇。人们跺着脚,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撕碎。
栅栏里,堆积如山的冻肉覆盖着灰败的冰霜,像沉默的冻尸。几缕冰碴挂在泛黄的肥膘上,闪着阴郁的光。
扩音喇叭猛地炸响电流噪音,菜站经理王茂才的胖脸从值班窗口探出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最前面的军属李大娘脸上:
“特供除夕肉!五块六一斤!嫌贵?嘁——”他拖长了尾音,像钝刀子割肉,“上头特批的指标,金贵着呢!军属补贴券?今天这肉,只认现钱票!”
价格牌上未干的墨迹,像三把滴血的小刀。人群骚动起来,压抑的抱怨在寒风里打转。
百步外,钢三厂食堂的废墟在冷风里矗立。焦黑的断墙上,新架的房梁刺眼。那块褪色的“最佳守护豹”奖状牌还钉在正中,暗红的“901”钢印,像一道陈年的血痂。
祝棉,就在这片废墟中央,支起了灶。
一口熏得漆黑的旧铁锅,架在碎砖垒的灶台上。锅底油光浮动,热浪扭曲了空气。她挽起袖子,小臂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星形烫疤。案板上,泡过药酒的剔骨黄鳝,扭成滑亮的暗金色弧线。
刺啦——!
一勺新榨的、呛人的野山椒油泼进热锅!金红色的油浪猛地爆开,椒籽在滚油里弹跳、炸裂,瞬间腾起一片辛辣蚀骨的浓雾!这雾像活的一样,尖啸着冲开冷空气,直往人喉咙和鼻腔里钻!
“咳咳咳!”
围观的人群被呛得连连后退,爆发出一片猛咳。
祝棉岿然不动。锅铲在她手里舞成一道铁色的弧光,快得带出残影。鳝段、姜丝、蒜末在赤红的椒雾里翻滚、碰撞,爆发出惊人的异香!火焰舔着锅底,将她的身影在残垣断壁上,拓成一道凌厉的剪影。
“来!”她振臂扬勺,声音穿透辣雾,砸在人群里,也砸在对面菜站紧闭的铁栅栏上,“真味不怕呛喉咙!”
她把几只碎瓷碗塞进最近几个发蒙的街坊手里——老瘸木匠,李大娘,还有几个缩在墙根冻得搓手的孩子。
“是骡子是马,尝一口才镇得住这腊月的邪风!”
碗里的鳝丝油亮,沾着细碎的金红椒粒,异香扑鼻。
“哐当!”
菜站的侧门被猛地撞开。王茂才捏着一叠钱票,腆着肚子闯进这片被辣雾统治的领域。他捏着鼻子,腔调像蘸了毒的针:
“嚯!祝大厨?”他三角眼扫过食堂那块光秃秃的军区租约牌,“年根上了,不忙着收拾自家狗窝,倒有闲心支私灶,搞起狗肉席了?”
目光落在锅边那碗盛好的鳝糊上,带着施舍般的不屑:“啧,这黑糊糊的玩意儿也敢叫席?让爷试试你的手艺!”
他油腻的胖手抓起筷子,夹起最大一截油润滚烫的鳝段,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所有人都听见了那声异响。
不是滑弹,是干涩的“咔嚓”声,像在嚼沙子。
王茂才脸上的鄙夷凝固了,转而变成难以置信的惶惑。他艰难地再次咬合。
“咔……嚓……”
更响了!像在咬一块浸满盐水、风干多年的破布鞋底!
一股强烈到令人作呕的陈旧咸腥味,混合着脂肪腐败的酸败气,瞬间冲上他的脑门!他的喉咙被死死噎住,脖子涨成黑红色。
“咳咳!呕——!什…什么东西!”他弯腰干呕,刚咽下的鳝糊混着胆汁喷在冻土上。那团秽物里,分明有一截颜色深褐、干硬如柴的肉芯!
咚!
一只粗瓷海碗被祝棉重重顿在旁边的砖垛上。
“王经理品鉴完了?”她的声音比北风更冷。
另一只手从破旧的黄书包里掏出一卷油腻发乌的册子,凌空一抖!
“嗤啦——”
陈旧的油皮封面敞开。“特供冻肉”几个硕大的红字钢印下,紧贴着封底,粘着一张巴掌大、边缘被虫蛀成锯齿的旧纸——钢三厂仓库的报废仓储单!
那单子下方一个模糊的“合格章”,竟与新盖的“特供”红戳诡异地叠合了一角。而报废单右下角,印着一个不起眼、带着霉斑的仓库印记——一座小樟木,两间瓦屋。
陆援朝捏在手里的那张烧焦的火硝纸边缘,似乎还带着樟树镇特有的焦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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