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棉里藏针小食铺那蒙着薄油的窗户纸,温柔地落在刚出笼的梅花蛋糕上,给那朵朵金黄的小梅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边。
六岁的陆援朝眼睛瞪得溜圆,像两个亮晶晶的小铜铃,小鼻翼不停地扇动,拼命吸着空气中甜丝丝的香气。他那张圆乎乎的小脸上还蹭着两道刚才帮忙添柴时落下的煤灰,活像只偷吃不成反露馅的小花猫。
慢点吹,祝棉的声音带着炉火般的暖意,她指尖灵活地将一枚黄澄澄、顶着小梅花帽的蛋糕轻轻倒扣在竹簸箕上,里头还烫嘴呢,小心像巷口张爷家的旺财,烫得直哈气。
我没吹!妈,我是帮你扇风,它凉得快!陆援朝鼓起腮帮子,对着簸箕里的蛋糕呼哧呼哧地吹着气,小肚子也跟着一缩一鼓,卖力极了。灶边整齐叠放着他昨晚换下来的那件油点子褂子——这是他在前面铺面帮忙算小账、吃完三鲜炒饭后得的零花钱买的,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每次穿上都觉得自己是个小大人。
祝棉笑着用指节关节轻轻刮了下他肉乎乎的脸颊,蹭掉一道煤灰:对对对,咱家最勤快的小帮手。去,拿水瓢把外头石墩上晾着的抹布漂干净,待会儿有客来,案板得亮亮堂堂的。她的眼角余光却习惯性地扫向通往后间杂物通道的阴影角落。
她知道谁在那里。
像冬日清晨屋檐下藏着不肯化尽的最后一抹冰棱——陆建国,她名义上的大儿子。那孩子藏在破麻袋半挡的旧水缸后头,单薄的身体挺得像根拉满的弓弦,瘦得凸起指骨的手紧紧攥着半块也不知抠了多久的红砖碎角。他的眼神又冷又硬,正一眨不眨地锯在她的后背上,带着十岁孩子不该有的警惕和审视。
距离食铺工商查税风波已经过去几天,红薯粉的配方与尊严也靠着硬邦邦的技术站盖章稳住了。连沉默的陆凛冬都因为助听器短暂罢工后,靠她贴着耳廓教他听咕噜肉油珠儿响的密码重新了厨房的动静,脸上露出一丝称不上是笑、却明显暖多了的神气。
唯有陆建国,仿佛活在另一个平行时区里。
每一个细微动作都在他的盯防范围——案板上溅起的一点葱花,洗锅时扬高了一点的手腕,甚至她对陆援朝和陆和平那露在外面看起来毫无害处的柔和侧脸——都可能成为他下一次战斗的哨音。他把陆和平挡在身后,从不让她靠近祝棉超过三步距离。
昨晚她不过是想给那苍白的小雨燕递一个刚炸好的、撒了点山楂粉的糖油果子,试试能不能交换一个胆怯的触碰,她却先听见陆和平在她脚步靠近时发出的压抑气音:不......
以及陆建国垮了一半脸上猛然涨起的冷褐荞麦皮色,和如临大敌般忽然横插过来挡到妹妹前面的、尖刀一样的胳膊:你干什么?!
他还是防贼一样防着她。
军号声隐隐从隔了几道墙的大院训练场传来,带着八十年代初北地特有的粗糙与刚硬。这是个改革的春风吹着废墟、蠢蠢欲动发芽抽条的时代。计划外的多出来三两块肉做酸辣粉臊子没关系,可大份牛肉?那是需要精打细算的奢侈。
祝棉眼神清亮锐利地扫过案板下的角落,目光落在那被压在旧报纸下的一角。一张牛皮纸,折痕深深,她翻出来找了个地方窝着存了好久。今天,终于是能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今天不走大路。
后门吱呀一声,陆援朝的小脚步蹬蹬蹬远去。
灶膛里,余烬发出偶尔一声细微的噼啪。
角落里,陆建国攥着砖角的手指关节用力得发白。
这是第一缕烟火浮起的早晨最静谧的时刻。
也是最诱敌进军的好时候。
炉火被压到了最柔和的蓝焰,温柔地舔舐着铁锅中央浅浅一层金黄的油,那油光在晨曦中泛着诱人的光泽。
柳条小筐里,十几个白面团子整齐排开,边角细巧,肚子滚圆。面皮是半夜用开水烫好醒发的,此刻拿手指一按,微微回弹,像个乖巧的白胖子。
馅料的香气开始沉默地发威——那点被反复捶打松软的纯瘦牛肉,混合猪油爆香的大葱末,砸成了一股能让每个路过的人都顿住脚步的奇香。葱的辛香,肉的丰腴,猪油作为无形的纽带,将它们死死缠裹,融合成独属食道天堂的诱人信号。
这信号,顽固地穿透民房隔板,钻进了陆建国用冰冷警惕筑起的脆薄城池。
狭窄的储物通道内光线晦暗。陆建国蜷在墙角,把自己缩成一团硬邦邦的影子。他屏着呼吸,喉咙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又一下。嘴里涌出的口水咽下去,只留下更难熬的空洞。
真......不要脸。
他空着的手在棉裤补丁上烦躁地绞着。砸锅,掀桌子,这才是本该发生的画面。可现在不行。他要守着弟弟妹妹,不被这个后妈卖掉。他得保持体力与警戒,熬下去,等爸回来。
窗槅上起了一层水雾。窗外传来陆援朝哼歌的声音,接着是一阵热烈的噼啪声——锅贴在与热油做最后的交锋,激发出蜂窝状的饱满脆壳,包裹住汹涌的肉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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