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水鬼。”
陆凛冬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块被海水浸透的寒铁,沉甸甸地砸在狭小船舱里湿咸的空气上。
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他刀削般的下颌线上跳动,将他眉骨那道旧疤衬得愈加凌厉。他摊开的手心上,那枚象征着“卫士之家”荣光的星火勋章底座已被剥离,露出一个指甲盖大小、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方块,几根细如发丝的铜线像诡异的水草般缠绕其上。
“是电耗子。”陆建国死死盯着那东西,牙齿咬得咯咯响,瘦小的身体像拉满的弓弦,下意识地挡在还懵懂的弟妹和那个方盒子中间。他记得城里那些专偷电线的贼,街坊都这么叫。
“这个小方盒,”陆凛冬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那个装置,冰凉的触感透过指腹直抵神经,“会偷听。”他左耳微微侧着,那是常年依赖助听器的习惯性动作,锐利的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舱板上的贝壳“阵法”、地上防潮的旧报纸、角落里的蜂窝煤炉子。
祝棉把最后半角凉手巾重新敷在小女儿汗湿的额头上,手指稳定,心却如被这冰冷装置攥住。北戴河,开放的热浪里裹挟着无形的硝烟。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残留着团圆饼特有的麦芽糖与热猪油的浓香,那象征着圆满的印记刚刚烙下,暗藏的玄机就追了过来。目光扫过地上孩子们拾掇的贝壳,那笨拙的“小心水鬼”几个字像尖锐的嘲笑。水鬼?不,这是藏在浪潮下的鲨鱼。
“偷听?”陆援朝圆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小胖手紧紧拽着哥哥的衣角,声音带了点哭腔,“听……听我们吃‘呱唧呱唧光波汤’的声音?”
这稚气的疑问像一根针,意外地刺破了船舱里过于沉滞的低气压。
祝棉紧绷的嘴角,几乎是猝不及防地朝上弯了一下。她站起身,走到援朝面前,蹲下身,捏了捏他冰凉的小脸蛋:“对,就听我们怎么把难吃的咸菜汤,变成能打跑坏蛋的‘呱唧呱唧汤’。这可是大本事!”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援朝怕不怕?”
援朝看看母亲脸上笃定的笑容,又看看父亲手里那个冰冷的小方块,用力吸吸鼻子:“爸……爸爸在,不怕!”
陆凛冬的眼神掠过妻子和儿子,心头那坚冰包裹的角落仿佛被“呱唧呱唧”这四个字和那份无条件的依赖凿开了一丝缝隙。他迅速将拆卸下的窃听装置递到祝棉眼前:“结构精密,非民用。来源……只可能是它。”
祝棉的目光落在那枚卸去了伪装的勋章底座上。授予典礼前夜标兵们闹哄哄索要“庆功宴同款”的佛跳墙,那份烫手的荣耀在物资匮乏年代逼她爆发的“平民版星辰汤”,那曾让孩子们围着打转、承载了军人家庭无上荣光的勋章木盒……一切都有了清晰的归因。窃听器被完美地内嵌在盒盖下缘那条本该严丝合缝的拼接处,典礼现场人多眼杂,它就在数百双敬仰目光的包裹下,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个本该最安全的堡垒。
“盒子带出来后,接触过谁?”陆凛冬问得言简意赅。
祝棉的脑海中闪电般回溯:“县里派车送我们上船,是那位姓耿的主任亲自安排的。”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还有码头装船时,帮忙抬过行李的,就是那位‘木腿叔叔’。”
那个穿着体面工作服、拄着木头假肢、笑容和蔼的男人。第6章人贩案里,他就是潜伏在糖衣炮弹后的“信天翁”同伙。沉渣,果然又泛起了。
陆凛冬的眼神沉了沉,没有立刻接话,只是极轻微地颔首,将这个信息刻入脑中。人情社会的网密不透风,而这条后勤线上任何一个被腐蚀的小孔都可能成为决堤的源头。
和平忽然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苍白的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母亲的衣服。陆建国立刻俯身过去,学着祝棉的样子,小手笨拙但无比认真地轻轻拍着妹妹的背。他不再像头浑身竖刺的愤怒小兽,而是绷紧了全身每一根弦,成为一道沉默却异常稳固的屏障。
陆凛冬将那枚刺目的窃听装置放在桌面上废弃的铁皮茶叶盒子里,咔嚓一声合上盖子,将刺耳的金属回音隔绝。他走到门边的简易通讯支架前——那架老旧的渔船用小型无线电台,绿幽幽的指示灯像鬼魅的眼。他拨开电源,调整着旋钮,喇叭里立刻爆发出滋滋啦啦的海潮杂音和断断续续的、含混不清的方言播报。
“……信号……极差。”他浓眉紧锁。海上通讯本就困难,但此刻背景噪声里还混着一种更尖细、更规律的微频嗡鸣,像是有人在不远处刻意地织着一张无形干扰网。他锐利的目光投向糊着旧报纸的舷窗,海天相接的墨色幕布上,那艘形迹可疑、如同幽灵般逡巡的货轮的黑影,比昨夜更加清晰了一些,桅杆顶部一点微弱的、异于寻常航信号的白光,如同暗夜里捕食者冰冷的獠牙。
祝棉无声地走到他身侧,透过报纸卷边的缝隙望出去,手指不经意地触碰上他坚实的臂膀。冰冷,紧绷的肌肉在薄薄的衣衫下虬结。她把声音压得又低又促:“目标在船身上?还是海里放过来的‘鱼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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