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波堤残留的鱼油焦糊味,混杂着被暴雨冲刷后格外清新的咸腥海风,丝丝缕缕钻进了刚挂上朱红匾额的“北戴河包子铺”。
祝棉指尖还带着昨日搬鱼油桶磨出的微痛,此刻却稳稳夹起三个热气腾腾的螃蟹汤包,码进陆援朝几乎要垂到案板上的搪瓷盘里。
“瞧你那点出息,”她轻哼,天然卷的发梢扫过额角,汗水在朝阳下亮晶晶的,“慢点儿吃,壳不准乱吐!”
六岁的援朝嘴巴塞得鼓囊囊,烫得直哈哈气,脸颊肉一颤一颤。旁边,陆建国已经手脚麻利地擦好了三张小桌长凳,只是瞥向那新崭崭的匾额时,唇角紧抿,那股子初生狼崽般的警惕还未褪尽。陆和平则安静地蜷在靠里避风处的小板凳上,苍白小手捏着一小截粉笔头,在祝棉特意给她铺好的小黑板上,一笔一划涂抹着比平日更鲜亮的色彩。
“开张咯!”
祝棉脆嗓门一亮,带着北戴河清晨特有的爽利劲儿,揭开了铺子遮雨蓬的第一道帘。噼里啪啦一阵热闹的鞭炮声,驱散了昨夜鏖战的沉闷。
小铺面不大,就开在游客必经的通往海滩的岔路口。门口支起两个大灶头,左边蒸笼摞得像小塔,右边巨大平底鏊子正滋啦作响煎着水煎包。香气霸道地蒸腾起来,混合了海鲜的生味和扎实的麦面焦香。
“哎哟!早听说军区大院有位手艺绝顶的军嫂要开铺子!”
“老板娘,先来两笼蟹黄的!”
游客和早起赶海回来的渔民很快围了过来,生意瞬间就旺得不行。陆凛冬一早就带队例行巡逻去了,只余下袖口挽得老高的祝棉带着三个崽子,像一艘满帆行驶的小船,虽忙不乱。
汗水从祝棉挺翘的鼻尖滑落,她却觉得心里无比踏实。这是她的战场,油盐酱醋,烟火人间。昨天防波堤上的热血、浓烟和冰冷枪口都暂时远去了,只剩下这柴米油盐蒸腾出的温热。
——直到天色骤变。
方才还温柔的海风猛地加大了力道,铅灰色云团凶狠地扑上天空,吞没了阳光。豆大的雨点砸下来,转瞬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帘。
啪嗒!
电灯闪了最后一丝昏黄的光,彻底暗下去。
断电了!
“哎哟喂!我的蒸笼!”
“怎么办啊老板娘,包子刚蒸半熟啊!”
小小的铺面里炸了锅。刚蒸到半途的包子、还在鏊子里煎的水包,全都僵在了锅灶里。没热腾蒸汽的食铺,在狂风暴雨中,瞬间失去了魂魄。
陆建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握着一把粮票的手攥成了拳头。援朝呆呆看着娘锅里那些不再变化的“死”面团,小嘴一瘪,眼圈有点红。
祝棉只顿了一秒。蒸锅不能停火,一旦停火,半发酵的面皮会冷缩塌陷,一笼包子就全废了!她猛地直起身,沾着面粉的手指一划,声音在风雨中清晰无比:
“建国!搬角落那几十块蜂窝煤!”
“援朝!拖那个腌咸菜的旧陶缸来,刷干净!”
“和平乖,躲桌子后头继续画,别淋着!”
两个孩子被她这拔高的音量激得一震。建国毫不犹豫扑向墙角,瘦小却带着狠劲的身子扛起煤;援朝跌跌撞撞拖着比他半个人还高的破陶缸。
在满铺子食客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祝棉一脚蹬翻矮板凳,麻利地将两个大铁锅从炉灶上撤下。她指挥着建国将蜂窝煤围着陶缸密密叠起三层,抄起铁钎戳进缝隙,丢入刨花松枝,划燃火柴丢了进去!
轰!橘红色的火焰腾起!
那密不透风的蜂窝煤“堡垒”成了一个绝佳的“火窑”,闷烧的高温被陶缸反射、聚集!
“快!煎鏊和笼屉底座都给我架这缸上!”
滚烫的铁器重重架在冒烟的陶缸口。鏊子上的水煎包、笼屉里蒸到半道的包子,重新感受到了那股令人安心的、强劲的热源!
祝棉额角汗珠更多了,混合着面粉成了小花脸。她一手给水煎包加水盖盖,听那悦耳的滋啦声;一手打开笼屉,看着被火窑烘烤的蒸汽重新汹涌顶出,裹挟着一种更深沉奇异的焦香,钻入每一个湿漉漉的鼻腔。
叉烧的甜鲜混合着海鳗鱼泥的咸香,又被这特殊“焖烤”赋予了一层谷物烘焙后的焦香,在湿冷的风雨中,显得格外霸道,格外温暖。
“香……真香嘿!这味儿……像小时候灶洞煨红薯那股子焦甜!”
“排!必须排!给我留两笼那个焦面儿的!”
奇迹发生了。暴雨倾盆,小店铺内光线昏暗,那靠着简易“火窑”维持的灶台,成了黑暗和寒冷中唯一热烈燃烧的锚点。一条长长的队伍竟在风雨里默默地、自发地排了起来!
援朝的鼻头皱得像个开心的小包子,因为娘塞给他一个刚从“火窑”边沿取下的、烤得金黄焦脆的叉烧海鲜包。他吹着气,那浓郁的香气引得排队游客频频回头。
建国捏着侨汇券的手没那么紧了,他看着那长长风雨中的队伍,又看看油灯光影里娘脸上坚毅又疲惫的神情,默默从祝棉手里接过装好的蒸笼,稳稳递给伸过来的手,第一次没去碰腰后那根一直藏着的磨尖了的短木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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