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雾终年缠绕山腰、钟声能传遍每个角落的旧修道院小镇“圣泪镇”,时间仿佛也带着一种虔诚而沉重的质感。埃莉诺·拉文克罗夫特在这个小镇度过了她与世隔绝的大半生。她不是修女,却比任何修女都更虔诚;她的教堂不在镇中心,而在她那间堆满泛黄宗教书籍、终年弥漫着蜂蜡和淡淡霉味的旧宅里。埃莉诺祖母九十二岁,生命像一盏即将熬干的油灯,皮肤薄如蝉翼,覆盖着蜿蜒的蓝色血管。但她那双深陷的眼睛,却始终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对家族血脉延续的关切。
拉文克罗夫特家族似乎被某种阴影笼罩,人丁不旺,且多早夭或横死。埃莉诺将这一切归咎于“先祖的罪孽”和“无法安息的灵魂”。她一生都在用近乎自虐的方式祈祷、斋戒、研读晦涩的经文,试图为家族积累功德,洗刷罪业。她最珍视的宝物,是一串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乌木念珠。念珠共一百零八颗,每颗都只有绿豆大小,乌黑发亮,被岁月摩挲得温润如玉,散发着古老的檀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古老坟土的冷冽气息。
临终前,埃莉诺将年仅十六岁的孙女克拉拉叫到床前,用冰冷枯槁的手,颤抖着将念珠戴在克拉拉手腕上。念珠意外沉重,冰得克拉拉一哆嗦。
“克拉拉,我的孩子……”埃莉诺的声音如同风干的树叶摩擦,“拿着它……拉文克罗夫特的希望……在你身上了……每日……捻动它……为逝者祈祷,尤其是……那些不得安息的……用你的诚心,超度他们……家族才能……安宁……”
埃莉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克拉拉,仿佛要将这最后的使命钉入她的灵魂,随后便溢然长逝。克拉拉心中充满悲伤,也对这古怪的遗言感到一丝不安。但她深爱祖母,将这视为一种沉重的家族责任。她小心翼翼地收好念珠。
处理完丧事,克拉拉回到城市继续学业,但祖母的遗愿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她开始尝试每晚睡前,按照记忆中祖母的样子,捻动念珠,为家族谱系上那些早夭、横死的先人默诵简单的安魂祷文。起初并无异样,只是觉得念珠格外冰凉,捻动时,内心会升起一种莫名的肃穆和淡淡的哀伤。
然而,几次之后,怪事开始发生。每当她捻动到某颗特定的珠子(她后来对照家族笔记,发现那颗珠子对应一位在战争中失踪的叔祖),脑海中会突然闪过一些模糊而混乱的画面:泥泞的战壕、爆炸的火光、冰冷的恐惧。同时,她会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和窒息感,仿佛被无形的泥土掩埋。祈祷结束后,这些感觉会慢慢消失,但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低落情绪会缠绕她很久。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心理作用,或是过度悲伤产生的幻觉。但她渐渐发现规律:每当她为一位死于非命或心怀巨大怨愤的先人祈祷后,相应的不适感就会出现,而且一次比一次清晰、强烈。她为一位难产而死的祖先祈祷时,会感到小腹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为一位含冤自尽的先人祈祷时,会体验到强烈的绝望和窒息感。
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她手腕上那串念珠,开始起变化。原本乌黑温润的珠子,表面逐渐浮现出极其细微的、如同毛细血管般的暗红色纹路。某些被她反复祈祷“超度”的珠子,颜色会变得更深,甚至隐隐发烫,重量也似乎增加了。一天深夜,她在台灯下仔细端详,惊恐地发现一颗对应着那位失踪叔祖的珠子内部,仿佛有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絮状物在缓缓流转,像凝固的血液,又像……挣扎的灵魂!
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她:这根本不是超度!这是转移!祖母所谓的“用诚心超度”,实际上是在用她这个活着的、血脉相连的后代的生机和精神力作为诱饵或容器,将那些附在念珠上的、先祖的怨气和死亡时的痛苦印记,一点点吸引、转移到自己身上!每祈祷一次,她就替那位祖先承担一部分痛苦和诅咒,那颗珠子就“干净”一分,但她却被污染了一分!
她翻出祖母留下的、以宗教术语巧妙伪装的笔记残页,结合自己的体验,终于拼凑出恐怖的真相:这串乌木念珠,名为“承罪链”。它不是祈福的法器,而是一件邪恶的、用来转移家族业障的诅咒之物!拉文克罗夫特家族历代的长女(或特定血脉者),在继承念珠后,必须通过每日祈祷,将先祖积累的怨气吸入己身,以换取家族其他成员暂时的、表面的“平安”。祖母埃莉诺一生的“虔诚”,实则是独自承受了数代人的痛苦诅咒,这也是她如此苍老衰败的原因!而现在,这沉重的、致命的使命,落到了克拉拉肩上!
克拉拉陷入巨大的恐惧和两难。停止祈祷?笔记中隐晦提及,若“净化”中断,积累的怨气可能反噬,家族或将遭遇更大的不幸。继续祈祷?她已经在为那位叔祖祈祷后,开始频繁做关于战争的噩梦,手上偶尔会出现无法解释的、类似冻疮的疤痕。她感到自己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时而抑郁,时而暴躁,身体也莫名虚弱下去。她正在步祖母的后尘,成为一个容纳家族黑暗的“人肉净化器”!
她试图告诉父母,但他们只当她是悲伤过度,劝她去看心理医生。无人理解她的恐惧。那串念珠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紧紧缠绕着她的手腕和命运。
现在,克拉拉每晚依然会拿起那串念珠。念珠比以前更沉了,那些暗红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轻轻搏动。她捻动冰凉的珠子,感受着无数先祖的痛苦、怨恨和不甘,如同冰冷的毒液,一点点渗入她的血液、她的骨髓、她的灵魂。她不是在超度亡魂,而是在用自己年轻的生命,作为平息家族诅咒的祭品。
窗外“圣泪镇”的钟声依旧悠扬,而克拉拉·拉文克罗夫特的内心,已是一片被先祖怨灵逐渐侵蚀的、无声的坟场。祖母赠与的不是庇护,而是一个代代相传的、用至亲骨肉作为牺牲品的、绝望的诅咒。这串乌木念珠,每颗珠子都曾是一个拉文克罗夫特亡魂的牢笼,而现在,它们正缓缓开启,要将年轻的克拉拉,也拖入这永恒的、痛苦的共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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