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办公室那面朝东的窗户,斜斜地铺在何炜的办公桌上,将摊开的文件边缘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电脑屏幕上,是一份刚刚修改完的“红色记忆·徽州足迹”项目第一阶段小结,措辞严谨,条理清晰,他已反复检查过三遍。点击发送,邮件飞向老钱和文旅局对接人的邮箱。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投入下一项工作,而是向后靠进椅背,端起已经微凉的绿茶,浅浅啜了一口。
一种久违的、极其轻微的松弛感,如同春日溪流下悄然融化的冰碴,带着一丝生涩的凉意,缓慢地浸润过他紧绷了太久太久的神经。
父亲上周的复查结果出来了。各项指标虽未完全恢复正常,但总算稳定在了医生认可的“安全区间”。药罐子依旧摆满床头,但父亲咳喘的频率明显低了,偶尔还能在母亲的搀扶下,到楼下小花园里坐上十几分钟,晒晒太阳,看看来往的行人。母亲眉宇间那道深刻的“川”字纹,似乎也因此舒展了少许,做饭时甚至会偶尔哼起几句不成调的老歌。家的重心,终于从“抢救”与“维持”的悬崖边,稍稍挪回了一点,落在相对平稳、需要耐心护理的“康复”平原上。
昨天夜里,他照例给奚雅淓打电话。电话那头,背景音很安静,不再是之前那种压抑的沉默或刻意放低的辅导功课声。奚雅淓的声音听起来依旧疲惫,但少了那种焦灼的火气。“轩轩这次周测,数学和英语都进了班级前二十。”她平静地告诉他,语气里没有太多欣喜,更像是一种确认,“他自己说,好像找到点感觉了。陈……陈主任帮忙联系的数学老师,方法对他胃口。”她提到陈邈时,有个极其微小的停顿,但很快带过。何炜“嗯”了一声,没多问。不管怎样,儿子的成绩在爬坡,这是事实。悬在头顶的“休学”利剑,似乎暂时移开了寸许。百里之外那个小出租屋里的空气,想必也随之稀薄了些令人窒息的成分。
至于工作,“红色记忆”项目推进得磕磕绊绊,但与苏晴之间那种冰冷而高效的合作模式,似乎也形成了一种新的、痛苦的平衡。自从上次小镇茶室那场短暂而危险的对话后,他们都更加刻意地遵守着职业规范。会议上,他们依旧能迅速理解彼此的意图,在专业层面达成默契,但所有的交流都严格限制在项目本身,目光接触短暂而克制,私下再无任何非必要的联系。那十万元退回的转账提醒,像一道无形的界碑,矗立在他们之间。他敬佩她的决绝,也因此更加清楚自己过往的卑琐与此刻必须严守的界限。这种关系令人窒息,却也 paradoxically(矛盾地)带来一种畸形的“安全”——至少,他知道底线在哪里。
此刻,坐在这间熟悉的、洒满晨光的办公室里,处理着按部就班的事务,何炜感到一种近乎奢侈的“正常”。没有急救电话的尖啸,没有老师告状的短信,没有亟待灭火的工作危机,也没有苏晴那双冷静眼眸下暗藏的、让他心慌意乱的复杂波澜。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鸽影,楼下隐约传来的车流人声,以及手中这杯平淡却真实的绿茶。
他忽然想起不知在哪里读过的一句诗:“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
闲事。他的生活里,似乎很久没有“闲事”了。有的全是沉甸甸的、一件摞一件的“正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急事”、“难事”、“糟心事”。父亲的病,儿子的前途,妻子的疏离,工作的危机,情感的债务……它们像一座座大山,轮番倾轧,让他连喘息都觉得是罪过。
而此刻,父亲病情趋稳,儿子成绩回升,与妻子的关系在距离和 necessity(必要性)中维持着脆弱的和平,工作虽无起色却也暂无大纰漏,与苏晴……至少表面风平浪静。这些大山,似乎暂时停止了剧烈的晃动,给了他一个极其狭窄的、可以稍微挺直脊背的缝隙。
这算“好时节”吗?当然不算。父亲依然衰弱,儿子依然敏感,夫妻之间依然隔着千山万水,工作依然如履薄冰,心底的愧疚与暗涌依然如影随形。但,这至少不再是彻头彻尾的“坏时节”。这是一种介于崩溃与正常之间的、疲惫的、勉强维持的“平稳期”。对于长久浸泡在危机中的何炜来说,这已是难得的恩赐。
他放下茶杯,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外。远处,老城区的马头墙连绵起伏,在清澈的晨光中勾勒出静谧的剪影。近处,一株攀援在对面楼壁上的爬山虎,新生的嫩叶在微风里轻轻颤动,绿得透亮。
有时候,真的不想太多。他这么想着。不想父亲明天会不会又胸闷,不想轩轩下次考试会不会再次滑坡,不想奚雅淓在电话里提到陈邈时那细微的停顿意味着什么,不想下次项目协调会上该如何面对苏晴那冷澈的目光,更不去深究心底那片关于愧疚、敬佩与某种危险牵念的泥沼。
就只是这样,坐在这里,完成手头这份不急不缓的工作,喝一口温吞的茶,感受一下照在身上的、没有附加任何紧急任务的阳光。让大脑放空片刻,让被各种思虑啃噬得千疮百孔的神经,得到哪怕只有十分钟的、真正的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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