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产期前第三十七天,林笙的肚子像一枚被夏夜撑满的月亮,圆得发亮,也亮得叫人不敢直视。李朝阳把电动车停在市妇幼老楼墙根,抠掉头盔上的雨珠,抬头望了一眼十八层的产房——灯比星星密,他数到第十二盏就乱了。
“李小阳,你发什么呆?产妇要你陪,不是要你数灯泡!”护士长是鲁中口音,一声吼把他拽进待产室。
待产室六张床,帘子一拉就是一家烟火。林笙住三号床,左腿挂着胎心监护带,右腿搭在他膝盖上。机器“噗通、噗通”放大孩子的心跳,像有人在空谷里敲鼓,鼓槌一下下敲在他耳膜深处。
“朝阳,你听听,”林笙把耳机分他一半,“医生说胎音一百四十五,不多不少,刚好是成年人快跑后的心率。”
他咧嘴笑,却笑到一半僵住——那鼓点让他想起园区水牢里滴水的节奏,也是“嗒、嗒、嗒”,催命一样。他猛地弯腰,额头抵住床沿,像要把自己折进阴影里。
林笙揉他后颈,“别怕,这里不是缅北,这是济南。”
他嗯了一声,掌心覆在鼓起的肚皮上,孩子踹了一脚,像在说“我作证”。那一脚把他踹回人间,也把他踹进一条陌生的思路——
——如果此刻,一个怀了孕的村妇在玉米地深处突然见红,她该怎么点一份外卖?
——如果此刻,一个嫁接苹果的老人在黄河滩守着 drones 授粉,他该怎么叫到一份热饭?
——如果此刻,胎音是一百四十五,而村庄与村庄之间的心跳是零,谁来补那一拍?
念头像胎音本身,一旦启动就不停回放。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一声“咦”,轻得只有林笙能捕捉。
“你又有鬼主意?”林笙太熟悉这声“咦”,当年在学校里,他解题前也是这样。
李朝阳没回答,掏出手机打开骑手端,把定位手动拖到“商河县贾庄镇——玉皇庙村”,再放大,再放大,屏幕只剩一片淡绿——没有路,没有餐厅,没有热力点,像被世界遗忘的像素。
他又把地图切到“外卖用户版”,同样坐标,提示语冰冷:
“附近没有商家,为您推荐 35 公里外‘德克士·县城店’,预计配送费 68 元,预计送达 2 小时 15 分。”
68 元配送费,2 小时 15 分——胎音等不了,宫缩等不了,失血更等不了。
林笙看着他瞳孔里亮起一层野火,“朝阳,别憋着,说出来。”
他把手机翻过去对准她,“你看,这片空白,像不像我当年梦里那串 0?全是 0,却没有人把它当钱。”
林笙怔住,胎心监护仪上的曲线突然跳出一个高坡,像孩子也在举手发言。
午后,医生来查房,说胎位正常,可脐带绕颈一周,建议提前住院观察。李朝阳趁空溜到消防通道,给三年前“朝骑科技”时的硬件总监老周发语音:
“老周,把你家无人机最大载重、最短悬停、最低货箱成本发我,别问为什么。”
老周回得飞快:“你要去送毒品?”
“送饭。”
“……行,比毒品清白。”
紧接着他又把电话打到商河县政府办,对接“快递进村”工程的副科长是他初中同学王耀。王耀一听“外卖”俩字就笑:“朝阳哥,你跑单跑疯了?我们这儿自然村 547 个,常住人口平均 180 人,60 岁以上占 48%,你给谁送?给羊吗?”
“给羊也行,羊吃草,人吃饭。”李朝阳顿了顿,补一句,“如果我把配送成本压到 5 块钱一单,时效 20 分钟,你干不干?”
王耀在电话那头沉默三秒,“你要真能把 5 块做成,我代表县政府给你批 200 亩建设用地,再给你发锦旗,写‘外卖菩萨’。”
“成交。”
挂了电话,他才发现自己后背湿透,像刚从水里捞上来。消防通道的灯是声控,灭了一盏,又灭一盏,他站在黑暗里,却觉得前方有光——那光不在城市霓虹,而在真正的空白里。
傍晚,林笙被推到待产室外的走廊做彩超。他扶着床尾,一路盯着墙上“母乳喂养好处多”的贴纸,眼神却穿过贴纸,飞到 70 公里外的大沙河。大沙河两岸是果园,春天花开成雪,夏天果压弯枝,秋天落叶盖住土路,冬天大雪封门——那里没有外卖,没有骑手,没有五星好评,只有风。
彩超室门帘掀开的瞬间,他忽然开口:“笙,我想把无人机空投外卖先落到你老家,就当做给咱娃的满月礼物。”
林笙的肚皮涂满耦合剂,冰凉,她却笑得温热,“满月礼物不是要长命锁吗?你倒好,送一片蓝天。”
“锁太土,蓝天能长大。”
“那你得先给我把这片蓝天画出来,画好了,我带孩子去剪彩。”
“行,剪脐带换成剪彩。”
夜里十点,医院只允许一个家属陪床。李朝阳把折叠床拼在窗台下,月光像一张锡纸铺在他脸上。他睁着眼,手机亮度调到最暗,在备忘录里拉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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