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骑手代表“阿刀”时,太阳已经爬上屋檐,铁皮棚子被烤得滋滋响。
阿刀 27 岁,贵州毕节人,左手只有三根手指——去年冬天,他骑摩托在山路上避让羊群,连人带车翻下崖,冻得截肢。
康复后,他装只机械手,照样送外卖,一天 80 单。
阿刀用剩下的两根半手指捏着笔,歪歪扭扭写下“刀”字,最后一勾用力过猛,纸被划破。
他尴尬地笑笑,拿红泥把破洞补上,像给伤口贴补丁。
李朝阳拍拍他肩:“刀哥,以后董事会投票,你举手就行,举一根也算数。”
阿刀咧嘴,露出虎牙:“李总,哦不,朝阳,我要是投你反对票,你别哭。”
“哭也行,我躲电动车座底下哭,不丢人。”
中午十二点,股权证还剩最后 一本。
太阳像烧红的秤砣,把人群的影子压成薄片。
李朝阳嗓子已经哑成破锣,却仍站在桌边,一本本递,一本本鞠躬。
第 312 本,属于“鲁北 117 村联合站”,代表是大学生村官周悦,女孩戴着厚底眼镜,鼻尖全是汗。
她接过股权证,忽然立正,朝李朝阳敬了个歪歪扭扭的军礼:“报告朝阳哥,保证带领 117 村早日实现无人机空投樱桃!”
李朝阳回礼,却把手举到太阳穴边,又滑到胸口,变成外卖员的标准手势——
“祝您用餐愉快,记得五星好评。”
周悦噗嗤笑出声,眼泪却顺着镜片往下滴,在胸前的村达 LOGO 上砸出深色圆点。
仪式结束,人群不肯散,围着桌子问东问西。
“以后还能不能接隔壁县的单?”
“孩子考上大学能不能再领奖学金?”
“要是公司赔了,我们是不是还得倒贴?”
李朝阳被围成漩涡中心,声音沙哑得只剩气音。
他索性跳上条桌,红塑料布被踩得吱嘎响。
“静一静!我给大家立三条村规:
第一,赔了算我的,赚了算大家的;
第二,任何人不得因为穷,被踢出村达;
第三,只要我还跑得动,就陪你们一起跑单。”
人群再次安静,随后爆发出更响的掌声。
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朝阳好兄弟!!”
几百条嗓子跟着吼,声浪掀得槐树枝头扑簌簌掉青虫。
九
下午三点,公证处把盖好钢印的最后一页递给他。
那薄薄一张纸,却像有千斤重,他双手捧着,仍忍不住微微发抖。
王保田凑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朝阳,你爹让我捎句话——‘李家祖坟冒青烟,但烟别熏了自个儿的魂。’”
李朝阳愣住,半晌,把那张纸折成四方,塞进电动车座下的防水袋,和扳手、备用电池、创可贴放在一起。
“王叔,帮我回爹一句——”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魂在电动车轱辘上,熏不黑。”
十
日头西斜,人群渐渐散去,只剩满地脚印、碎红纸、被踩扁的矿泉水瓶。
李朝阳推着电动车往外走,背影被夕阳拉得老长,像一条不肯拐弯的公路。
村口,林笙抱着儿子坐在副驾,车窗摇下,小孩挥舞着一张股权证复印件,奶声奶气喊:“爸爸,咱家还有 49% 呢!”
李朝阳笑出一口白牙,抬手揉揉儿子发茬:“够买电动车电池就行。”
他拧油门,电动车嗖地蹿出去,沿着田埂一路向南。
风从麦浪上掠过,带着土腥味,像无数只手推着他后背。
他忽然加大电门,车速表跳到 50,耳边呼呼作响。
那一刻,他清晰听见自己心跳——
咚!
咚!
咚!
不是银行卡到账的提示音,不是热搜爆款的推送音,
是血,是肉,是活着,
是终于把噩梦按进红泥里的声音。
车灯消失在暮色里,只剩远处槐树下那面红塑料布,
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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