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正月初六
凛冽北风如刀,刮过神木城外旷野,卷起残雪与枯草,狠狠抽打延绥镇勤王军的营寨。
灰蒙蒙的天幕下,连绵帐篷似蜷缩的困兽,毫无生气。
这支本应星夜驰援京畿的军队,已在此停滞两日,连营中升起的炊烟,都透着几分颓丧。
总兵吴自勉掀开幕帐棉布帘,寒风瞬间灌进领口,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搓着冻僵的手,目光越过营寨望向静默的神木县城墙,眉头拧成死结。
从军二十余年,历经数十场战事,哪怕面对鞑靼铁骑冲锋,他也未曾如此惶惶不安。
仿佛脚下土地随时会裂开,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人,费中军派人来报,夜不收擒获五名逃兵。”
家丁千总小心翼翼凑上前来,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触怒心烦意乱的主将。
吴自勉猛地回头,眼中布满血丝,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又是逃兵?费书谨是干什么吃的!连这点事都管不住?”
家丁千总瑟缩着不敢应声,吴自勉也知这话徒劳。
自正月初二起,营中逃兵便如割不尽的韭菜,一茬接一茬。
而这一切的根源,都绕不开那个刚咽气不久的名字——巡抚张梦鲸。
一想到张梦鲸,吴自勉心头便像堵了块烧红的烙铁,又疼又慌。
他实在没料到,这位新上任的巡抚性子烈如烈火,身子骨却脆似薄纸。
在他看来,自己做的那些事算不得什么:
不过是筹备勤王时,贪墨了些该分发的布匹粮食;
将营中几十匹军马卖给商户换银钱;
对几个熬不住想逃的士卒,收了几两碎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
这般事,在如今的大明将官中稀松平常。
九边各镇的总兵、参将,哪个手里没沾点这样的“油水”?
不然麾下家丁的双饷从何而来?
不让家丁吃饱穿暖,他们怎会卖命?
就连京营的勋贵将领,克扣粮饷、倒卖军备的勾当做得更明目张胆。
可偏偏落在他吴自勉头上,竟活活气死一任巡抚。
吴自勉越想越觉委屈,甚至生出怨怼。
勤王本与张梦鲸无关,陛下念及张梦鲸身体不适,延绥镇又是西北边防重镇,恐兵力空虚让鞑靼有机可乘。
曾下旨令他留镇理事,不必亲率军队入卫。
可张梦鲸偏不——一则是文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的气节,听闻京城被围,日夜忧心君王安危,执意亲赴前线;
二则,吴自勉心里明镜似的,这位巡抚分明是忌惮他,怕他在勤王途中克扣粮饷、拖延行程,才执意随行“奉檄勤王”,美其名曰“协同调度”,实则监视。
从延绥镇治所榆林出发那日起,张梦鲸便如上弦的发条,一刻不停。
白天骑着他那匹老马沿队伍巡查,见士兵脚步迟缓便亲自催促,见粮草押运落后便派亲兵督赶;
夜里大军扎营,吴自勉与众将领忙着喝酒取暖时。
他仍在帐篷里核对粮草账目、撰写奏报,常常一夜只睡一两个时辰。
吴自勉不止一次劝他:“巡抚大人,身子要紧,勤王之路尚远,何必如此急着赶路?”
可张梦鲸每次都皱着眉,语气严肃:“吴总兵,京城危急,圣上坐卧难安,我辈食君之禄,当担君之忧,岂能因一己之疲延误军情?”
说罢,还会有意无意瞥一眼吴自勉腰间那枚的玉佩。
那是他盗买营中军马时,购买军马的商户所赠予。
吴自勉明知是敲打,心中越发不快,却不敢明着反驳。
毕竟巡抚是文官,如今朝廷文官势大,真闹到朝廷,吃亏的还是他。
可他没料到张梦鲸的身子会弱到这般地步。
正月初二一早,大军在离神木五十里外的村落休整时,张梦鲸听闻昨夜士卒因不满克扣行粮,近百人逃亡。
忧愤之下从马上栽倒,脸色惨白,连话都说不出。
随军大夫诊治后称其积劳过度、风寒侵体,需立刻卧床静养。
吴自勉当时还松了口气,想着这下张梦鲸该安分了,或许能借机将他留在当地调养,摆脱这双“监视的眼睛”。
谁知仅过一日,张梦鲸便强撑起身,让亲兵抬着软轿,执意继续赶路。
“不能停……勤王……不能停……”他躺在轿中气息微弱,却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
吴自勉无奈,只得下令大军前行,可到了神木城外,张梦鲸病情突然急转直下,大口咳血,连药汤都无法下咽。
随军大夫摇头叹息,称已药石罔效,让众人早做准备。
直到此刻,吴自勉才真正慌了神。
他并非心疼张梦鲸的死,而是恐惧——自己竟在勤王途中“逼死”一任巡抚!
这绝非贪墨银两、倒卖军马可比,乃是滔天大错!
一旦传扬出去,别说总兵之位不保,恐怕连脑袋都要搬家。
更让他坐立难安的是,张梦鲸临死前一日,还让文书草拟奏折,派亲信快马送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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