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他那张胖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荣光。
“兄弟!你可真来了!”
他冲上去,给了苏奇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苏奇看着自己这个胖得快要走不动道的发小,平静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他点点头。
“答应过你的事。”
那场讲座,被安排在医院最大的会议室。
结果,座无虚席,连过道和门口都挤满了从各个科室闻讯赶来的医生护士。
苏奇没有讲任何高深的理论。
他只用最简单、最直白的语言,讲了几个他在急诊一线遇到的,极其容易被县级医院误诊的腹痛病例。
从伪装成普通肠胃炎的阑尾扭转。
到酷似胆囊炎发作的肠系膜动脉栓塞。
每一个病例,都是县级医院医生知识体系里的盲区。
每一个,都足以在几个小时内,夺走一条鲜活的生命。
台下,鸦雀无声。
那些平日里自诩经验丰富,靠着“老三样”包打天下的老医生们,听得后背阵阵发凉,冷汗浸湿了白大褂。
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每天的工作,无异于在悬崖边上跳舞。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正在为他们脚下的悬崖,筑起一道坚实的护栏。
讲座结束,苏奇拒绝了院长和所有人的盛情宴请。
他只是和李有才,在医院对面那个烟火缭绕的烧烤摊,点了两打啤酒,几盘串串。
“滋啦”一声,啤酒沫溢了出来。
李有才灌了一大口,长长地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看着苏奇。
“兄弟,你现在……到底是个啥水平了?”
他的语气里,有好奇,有敬畏,还有一丝藏不住的距离感。
苏奇没有回答。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远处县城闪烁的灯火,霓虹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瞳孔里,明灭不定。
许久,他平静地开口。
“我死过一次。”
李有才正要往嘴里送的酒瓶,“哐当”一声,掉在了油腻的桌子上,啤酒洒了一地。
他的脸瞬间没了血色,胖乎乎的身体都在发抖。
“你……你说啥?!”
苏奇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他震惊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玩笑,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真实。
“大四实习,抢救室,一个重症胰腺炎的病人,病情急转直下,多器官衰竭。”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扎在李有才的心上。
“所有的指标,所有的检查,都完美符合教科书上对重症胰腺炎的定义。带我的主任,省内有名的专家,当机立断,下了最大剂量的液体复苏和抗生素冲击。”
“这是标准流程,是金标准,是唯一正确的抢救方案。”
“但我发现,病人眼底的血管,有一过性的、极其隐蔽的痉挛。那不是胰腺炎该有的表现。”
苏奇的语气没有起伏,像是在复述一份与己无关的病历。
“我当时提出,有没有可能是一种罕见的、伪装成胰腺炎的线粒体病。如果是,那么大剂量的液体冲击,会瞬间造成心肺功能崩溃。”
“我建议,暂停液体冲击,先做一个基因检测。”
“主任看了我一眼,没骂我,只是问我,‘有证据吗?’。”
“我说没有,只是一个基于微小体征的猜测。”
“他说,‘那就执行医嘱。我们是医生,不是赌徒。我们不能为了一个实习生万中无一的猜测,就放弃唯一经过循证医学验证的抢救方案。否则,病人死了,谁负责?’”
苏奇看着李有才,眼神里透出一丝冰冷的疲惫。
“他没有错,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对。他是在扞卫规则,扞卫医学的严谨性。”
“于是,液体泵被推到了最大。半小时后,病人肺水肿,心跳骤停,死在了抢救台上。”
“后来的尸检报告证实,是线粒体病。”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抢救方案,是致命的。”
“那天晚上,我在宿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没犯错,主任也没犯错,但病人死了。”
“因为我的‘正确’,在那个不容置疑的‘金标准’面前,一文不值。它甚至没有资格让输液泵的速度,调慢一秒钟。”
“那一刻,我觉得,我这个想当医生的‘苏奇’,已经死了。”
“死于绝对的正确,和绝对的无能为力。”
“当时,在宿舍里,是你和悟韬,陪我聊了一整夜。”
“你们告诉我,不是医学错了,是世界还没准备好迎接我的正确。想要不被规则束缚,就要先去成为制定规则的人。”
李有才呆呆地看着苏奇,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
那段尘封的、几乎被他遗忘的记忆,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他想起来了。
那个夜晚,宿舍里没有开灯,苏奇就那么坐在黑暗里,像一尊冰冷的雕像。
他和孙悟韬,笨拙地,用尽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话语,去安慰那个被现实的巨墙撞得头破血流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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