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学修缮完工后,“顾氏工坊”的名声像春日的柳絮,悄无声息地在这片水巷邻里间飘开了些。虽不是什么显赫声名,但左邻右舍知道,巷尾新来的这位年轻顾师傅,手艺扎实,做事仔细,价钱也公道。
这日清晨,顾青山正在工坊里刨一块香樟木板,准备给崔婆婆做个结实点的捶衣砧板。河水的气息混着樟木的清香弥漫开来。老金提着早点从外面回来,油纸包里是热腾腾的粢饭糕,还带来了新鲜消息。
“河埠头贴了官府的告示,”老金咬了口粢饭糕,含糊道,“说是要疏浚咱们这段河道,还有连通阊门水关的那条淤塞的支汊。征发附近民夫,管饭,还给些粮贴。工部有官儿来督工,正在招募懂勘测、会算土方的匠人。”
柳先生闻言,放下手中正在校验的一幅算筹,走到窗边,望向波光粼粼的河面:“哦?终于动到这‘肠痈’了。”他转身对顾青山道,“前元末年,纲纪废弛,水利失修,这段河道淤塞多年,每逢夏汛便泛滥,淹没农田房舍。新朝能着手此事,确是务实之政。青山,午后若无事,可随我去看看。”
顾青山点头。修复静物与参与动态的工程,是两种不同的体验。他也想看看,这新朝的“官工”是何光景。
午后,阳光正好。
两人沿着河岸向告示所说的工段走去。
沿途景象已与数月前不同,不少受损的房屋已得到修缮,废弃的荒地有重新垦殖的迹象。更显眼的是,河岸空地上堆起了如山的毛竹、麻绳、新编的竹筐和簇新的铁锹、镐头,都有官府的烙印。几名身着皂隶服色的小吏拿着簿册,正在清点登记,虽忙碌却秩序井然。
工段核心处,一段河道已被木桩和草绳标出,水已提前排浅,露出黝黑的淤泥。上百名招募来的民夫,赤着脚,挽着裤腿,正用竹筐、扁担将河泥一担担挑到岸上指定的堆积处。号子声、铁锹入泥声、监工偶尔的指挥声混成一片,热气腾腾。
督工的官员是一位约莫四十岁、面皮白净、穿着青色官袍的工部主事,姓韩。他并未坐在临时搭起的凉棚下,而是站在河堤边,与两名着短衣、像是老河工模样的人对着摊开的一张素绢图指指点点,眉头微锁。
“……根据旧图,此段河床最深处原有一丈二尺,如今淤积近半。若只清表泥,来年复淤。须得深挖至老底,并拓宽弯道此处,以缓水势。”韩主事的声音清晰传来,带着思虑。
“大人明鉴,”一个老河工搓着手,面露难色,“深挖老底工程量大,且下面恐有流沙层,若处理不当,易坍岸。再者,拓宽弯道,需占用岸边王乡绅家三分桑园地,恐生龃龉。”
韩主事沉吟,手指在图上来回比划,显然在权衡。
柳先生此时缓步上前,拱手道:“老夫冒昧,听诸位商议治河之策,可是为流沙与占地所扰?”
韩主事抬头,见柳先生虽布衣,但气度从容,言谈不俗,身后跟着的年轻人眼神沉静,手上似有常执工具留下的痕迹,便也还礼:“正是。老先生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柳先生微笑道,“老夫略通些算学与营造旧法。窃以为,流沙层未必全除,可仿‘沉箱’或‘打马桩’古法,于关键处加固河床基础。至于拓宽弯道占地,”他看了一眼河对岸那片桑园,“或可与乡绅商议,以河清后下游农田得保、其田亩亦受益为由,晓以利害,再以官价补偿少许。新朝重农桑水利,此乃造福一乡之举,明理者当会权衡。”
韩主事眼睛一亮:“沉箱固基……老先生所言甚是!占地之事,本官亦想寻乡老协商。只是这‘沉箱’具体规制与受力演算……”
柳先生适时道:“老夫这位晚辈,于木石营造之力学略有心得,或可协助大人计算一二。”他示意顾青山。
顾青山会意,上前一步。他并未立刻夸口,而是先仔细询问了河道宽度、水深、土质软硬、附近可用石材木料等情况,又蹲下身,观察已挖开处的断面土层。片刻后,他心中已有大致轮廓,方道:“回大人,若用木笼沉箱,以本地盛产杉木为框,内填卵石,其尺寸与沉放间距,需依据水流最大冲击力及河底承载力计算。晚辈可试算几个方案,供大人与诸位师傅参详。”
韩主事见他言语踏实,观察仔细,并非空谈之辈,不由生出几分好感:“如此甚好!小师傅可愿暂助本官?自有酬谢。”
顾青山看向柳先生,柳先生微微颔首。这不仅是助工,更是观察新朝官吏行事、验证所学于实地的良机。
接下来的几日,顾青山便时常往来于工坊与河堤之间。他并非监工,更像是一个技术协理。韩主事办事颇为认真,对顾青山根据土方、水流速度推算出的木笼尺寸和布设方案,必与老河工商议再三才定夺。补偿占地之事,他也亲自上门与那位王乡绅谈,不摆官威,只陈利弊,最终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谈妥了桑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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