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天,似乎比前些年敞亮了些。
这话不是顾青山说的,是隔着一条窄巷,以浆洗衣裳为生的崔婆婆,在河边石埠上,一边捶打粗布,一边对着“顾氏工坊”新挂出的榆木招牌念叨的。
工坊临着一条小河汊,水不深,却连通着苏州城外的热闹水道。推开后门,几步石阶便下到水边。晨雾未散尽时,便能听见欸乃的橹声,看见满载着青菜、菱角或是新伐毛竹的小船悄悄划过。空气里常年混着水汽、淤泥和木头曝晒后的干燥气息,偶尔,也会飘来崔婆婆杵衣声的沉闷回响,或是对岸不知谁家磨豆腐的嗡嗡声。
顾青山喜欢这份烟火里的宁静。
这比他记忆里任何一处藏身之地都要安宁。元末的风雨、戈壁的黄沙、地宫的回响,都被这绵绵的水汽和日常的声响包裹、沉淀,成了心底一幅褪了色的惊险画卷。如今,他需要面对的,是眼前实实在在的木料、工具,以及如何让这间工坊,在这新朝的江南立住脚。
柳先生替他接来了第一件像样的活计——为镇东头新办的“社学”修缮讲堂的门窗与夫子案。
“社学”是新鲜事物。
听柳先生说,是朝廷下了旨意,令天下州县,每五十家便要设一社学,延请师儒,教诲民间子弟,以“导民善俗”。苏州府动作快,这间社学便是由几位乡老牵头,将一处旧祠堂略加改建而成。
活儿不大,却让顾青山郑重其事。他背上“周氏工具箱”,独自去了。
社学设在原是一座小土地庙的旧址,瓦是新换的青瓦,墙粉刷得雪白,门上贴了红纸,墨字写着“养正蒙求”四个大字。还未近前,便听见里面传来稚嫩却认真的跟读声:“人之初,性本善……” 透过新修的棂格窗,能看见几十个年纪不一的孩童,穿着粗布衣裳却浆洗得干净,挺直腰板坐在条凳上,跟着一位清癯的老先生念书。阳光斜斜照进去,尘埃在光柱中浮动,落在孩子们专注的脸上。
领他进去的乡老姓陈,是位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的老人。“顾师傅,有劳了。这些门窗旧了,关不严实,风雨天漏风,孩子们冻手。那张夫子案,腿脚也有些晃悠。朝廷重教化,咱们乡里也不能含糊,总要给娃娃们一个像样的念书地方。”
顾青山点点头,没多话,先仔细察看。门窗是普通的松木,年久失修,榫卯有些松动,合页锈蚀。那张夫子案却是老物件,看木色与纹路,竟是难得的榉木,做工也扎实,只是四条腿的“抱肩榫”因受潮或虫蛀,有了些许松动。
他没有立刻动手拆卸,而是先用带来的软布,将窗棂、案面细细擦拭了一遍。灰尘拂去,木料的本色与温润隐隐透出。这细致之举,让一旁观看的陈乡老暗暗点头。
修门窗是熟手活。
他取出周氏工具箱里的相应工具,松榫头,去锈蚀,该加固的用鱼鳔胶重新粘合,该更换的合页用自带的新铜件换上。动作稳而准,木屑和锈粉被小心接在随身带的布袋里,不落一点在学堂地上。修到最后一扇窗时,屋里正好课歇,几个大胆的孩子围过来看,眼睛亮晶晶的。
“师傅,你在做啥?”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问。
“修窗户,以后冬天就不漏风了。”
顾青山手上不停,温声答。
“我爹说,学了本事,以后能给官府造大船!”另一个孩子插嘴。
顾青山笑了笑:“造大船是好本事,把窗户修得严实,让念书的人不受冻,也是本事。”
孩子们似懂非懂,却觉得这个沉默的匠人师傅很可亲。老先生也踱步过来,看了片刻他修复榫头的手法,捋须道:“《考工记》有云,‘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匠作之道的根本,在于合用。师傅手法老到,是‘合用’之人。”
顾青山起身行礼:“先生过奖,分内之事。”
轮到修那张夫子案。他蹲下身,仔细检查榫头松动的具体情况。在案腿内侧一个极隐蔽的角落,他的指尖触到一些凹凸。凑近细看,竟是几道极浅的刻痕,像是用钉子随意划下的,隐约组成了一个歪斜的“文”字。这绝非原工所有,更像是后来某位使用者,或许是某位顽皮的学子,或许是一位感慨系之的夫子,留下的无心或刻意的印记。
顾青山的手指在那粗糙的刻痕上停留了片刻。这张桌子,或许在更早的时候,也曾承载过别的书本,聆听过别的诵读。战乱、朝代更迭,无数东西毁灭了,但这张厚重的榉木书案留存了下来,从可能的前朝私塾,到了这新朝的社学。上面的刻痕,是时间的疤,也是传承的印记。
他忽然明白了柳先生让他来接这活计的深意。这不仅是一单生意,更是一种象征。他修复的不仅仅是木头,更是在连接一段可能被战火打断的、关于“文”与“教”的微弱脉络。新朝倡导的“社学”,正是在试图重新接续、光大这种脉络。
他用周氏那把最称手的平凿,小心地清理朽坏的榫眼,用同料的榉木重新制作了榫头,以古法鱼鳔胶配合竹钉加固。整个过程,沉静而专注。当最后一条案腿被稳稳嵌入,整个书案恢复四平八稳的庄重时,学堂里恰好又响起了诵读声,这次念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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