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扣遮檐”的样器在“将作案”内引起了些微涟漪,虽未至波澜,却让顾青山这个名字,在几位“案司”与资深匠师耳中,不再全然陌生。其构思之巧,在于不增重负而求实效;其制艺之精,在于处处透着对军士实际使用情境的揣摩。这恰好切中了“将作案”近年来越发看重的一条准则——“器物之善,不在奇巧,而在合用。”
三日后,鲁平将顾青山唤至廨房。房内除了鲁平,还有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吏,正是当日顾青山递交“工格录”时见过的那位“案司”,姓程。
程案司没有寒暄,直接指向铺在桌上的一张大幅草图。图上绘制的是一种结构较为复杂的车辆,形制介于辎重车与战车之间,有四轮,前轮小而后轮大,车厢低矮,侧板厚重,最引人注目的是其车辕和底盘结构,似乎设计用来承载极重的物件,且需具备一定的防冲撞与颠簸能力。
“此乃‘重载稳运车’草样,”程案司声音平稳,“北边各卫所、屯堡转运火炮、大型城防器件时,常苦于道路崎岖,牛马难行,易损器械,更误战机。兵部咨文,要求试制一种更稳、更韧、能适应多种地形的重载车驾。此非一人一工可成,需木、铁、轮、漆诸匠协同。鲁作头举荐,你可参与其中,负责检视其整体木结构受力,尤其这车轴与车厢底盘的榫接、加固之处,可有疏漏或可优化之余地。”
顾青山心中一震。这已远非制作一个弩机附件可比,涉及的是更庞大、更复杂的军用器械系统设计。他凝神细看图样,迅速捕捉到几个关键节点:车轴与车轮的承载方式、车厢底板与侧板的连接结构、以及前后轮不同大小带来的转向与平衡问题。
“卑职领命。”他沉声应道,“然此图似为初稿,许多细部结构未定,用料规格亦未标注。卑职需知,此车预设载重几何?主要通行何种地貌?是常年使用,还是应急转运?”
程案司眼中掠过一丝赞许,点点头:“问到了要害。预设载重需达八百斤以上,需能通行北地官道、夯土路及干燥河滩。首要求稳、求固,其次求速。用料暂按军中常例,以硬木为骨,关键受力处包铁。详细尺寸与用料清单,稍后给你。你首要之事,便是依据这些要求,审视图样结构,三日内给出你的查验与修改意见。”
任务明确,且时间紧迫。
顾青山知道,这是考验,也是机遇。
接下来的两日,他几乎将自己埋在了图样、算筹与一堆关于车辆制造的旧档之中。“将作案”的藏书与档案之丰富,远超兵仗司。他找到了前朝一些大型器械的营造则例,甚至还有几张元时色目工匠留下的、关于西域重载大车结构的残图,虽然粗陋,却提供了不同的思路。
他反复演算车轴在不同载重下的剪力,琢磨如何在不显着增加重量和复杂度的前提下,强化车厢底板与龙骨框架的连接。他想到了一种在关键榫卯处内部暗置“铁穿梢”的法子,并画出了详细的构造图。
第三日清晨,他带着厚厚一叠标注详细的意见和图稿,来到程案司廨房。除了程案司和鲁平,还有一位头发花白、手指粗糙如老树根的老匠师在座,人称“吴老”,是“将作案”中木作的首席。
顾青山条理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发现与建议,重点指出了原图中几处应力集中的隐患,并提出了包括“铁穿梢”在内的数项加固方案。吴老听得极为仔细,不时插言询问几个细节,甚至就一个榫卯角度的优化,与顾青山低声讨论了片刻。
末了,程案司与吴老对视一眼,程案司道:“你所虑周全,所提之法亦有可取。尤其这‘暗置铁穿梢’之想,颇巧。此车试制,你可继续参与,跟进木作部分。”吴老也微微颔首,算是认可。
顾青山心中一定。这意味着他正式融入了这个核心项目。
要跟进木作,首先需与料库打交道,确认木料储备与规格。当日下午,他便在鲁平的准许下,第一次踏入了“将作案”深处那座庞大而井然有序的料库。
料库分作数区,存储着从各地精选乃至特供而来的物料。新伐的木材在通风区阴干,各类金属锭、皮革、漆料、胶脂分门别类,标注清晰。顾青山按清单找到了储备硬木的区域,大多是楠、榆、柞、槐等,品质上乘。他仔细检视,测量,记录。
就在他完成核查,准备离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料库最深处一个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显然已存放多年、甚至被遗忘的陈旧料块,上面落满灰尘,与周围光洁齐整的新料格格不入。料堆旁立着一个半朽的木牌,字迹模糊,依稀可辨“前元……遗……杂项”等字。
前元遗物?顾青山心中一动。他走近几步,借着高处小窗透下的微光,看清了那些料块。大多是些形状不规则的金属边角、开裂的兽骨、风化的石料,以及一些……颜色深暗的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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