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库深处的那一瞥,如同在顾青山心湖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数日未散。那元朝异木残料坚硬冰冷的触感,与其上黯淡却奇异的纹理光泽,日夜在他脑中盘桓。
但他深知,在“将作案”这等地方,任何不合规矩的探询都可能招致不必要的目光。他必须将这份悸动深埋,将全副精力先倾注于眼前明面上的要务——“重载稳运车”的木作跟进。
项目已进入实质性备料与初样制作阶段。顾青山领到的第一件具体活计,是复核并最终确定车厢底盘大梁与前后“鹅颈”(连接车辕与车厢的关键弧形承重木)的榫接节点详图。这处节点承受着载重、颠簸与转向的多重应力,最为吃劲,也最易损毁。
他伏案半日,对照着程案司后来下发的更详尽的载重要求与道路参数,反复验算梁、颈的截面尺寸与榫卯咬合深度,又结合自己在兵仗司见过的大量战损器械中结构疲劳断裂的案例,在原图基础上,增加了两处辅助性的“暗撑”设计。
这“暗撑”并不改变主体结构,而是在主要榫卯受力区域的侧面,以巧妙的斜角嵌入硬木楔块,形如骨骼的韧带,起到分散应力、防止裂缝初始化的作用。绘图标注完毕,他需寻程案司或吴老核准。
程案司的廨房门半掩着,顾青山叩门时,里面正传来低语声。程案司的声音和另一个略显低沉陌生的嗓音。
“……旧档浩繁,分类本就粗疏,年深日久,虫蛀鼠啮,缺失混杂者十之三四。尤其前元之物,印记怪异,名目混杂古今土语,欲查其详,无异于海底寻针。”是那陌生声音,带着一种故纸堆里熏染出的、慢条斯理的疲惫感。
“此物干系非小,上峰有询,总要有个交代。尽力梳理,凡涉及‘木’、‘异材’、‘番货’,乃至与军器、舆服、仪仗稍有关联者,皆需留意,抄录条目汇呈。”程案司的语调依旧平稳,却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
顾青山心头猛地一跳。“前元之物”、“异材”、“番货”……这几个词飘入耳中,与他怀中那摹画着异族印记的纸片瞬间产生了勾连。他立刻屏息凝神,垂手立在门外,不敢再叩。
屋内沉默了片刻,那陌生声音才迟缓地应道:“是,案司。属下尽力而为。只是……库中潮湿,那些旧牒粘连脆化,查阅时需万分小心,进度怕是快不了。”
“无妨,务必仔细。去吧。”程案司道。
门扉轻响,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旧袍、面容清癯苍白、眼神有些浑浊的老书吏低着头走了出来,怀中抱着几卷裹着防尘油布的厚重档册,对门外的顾青山恍若未见,蹒跚着朝西侧一条更幽深的回廊走去。那边,似乎是“将作案”存放非现行案牍的旧档库房方向。
顾青山定了定神,待那老书吏背影消失,才扬声报门而入。
程案司正在整理案头文书,见他进来,抬了抬眼:“何事?”
顾青山将手中图纸双手呈上,简明扼要地说明了“暗撑”设计的缘由与预期作用。程案司接过图纸,看了片刻,又抬眼打量了一下顾青山:“你于结构受力,似有异乎常人的敏锐。兵仗司时,便留意战损形态;此番又能思及此等辅助加固之法。可是家学渊源?亦或……有过特别的见识?”
问题看似随意,却让顾青山脊背微微一紧。他恭敬答道:“回案司,家父早逝,并未得传精深技艺。卑职只是自幼喜好琢磨木石之性,后于兵仗司见得多,便胡乱有些想法。此番设计,亦是受旧时所见一些古老家具上‘偷心造’、‘龟背锦’等加固法的启发,化用于大木作而已。实属班门弄斧。”
他将缘由归于常见的“古法今用”和“见多生巧”,避开了任何可能指向特殊传承的词汇。
程案司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未置可否,只点了点头:“此图留此,我会与吴老商议。你先去工棚,大梁与鹅颈的选料已初步定下,你去看看料坯,若无问题,明日便可开始粗加工。”
“是。”顾青山应声退下。
走出廨房,他心中疑窦却更深了。程案司似乎在调查什么需要查阅元朝旧档的“异材”,这与自己发现的异木残料是否有关?那老书吏,似乎是管理旧档的关键人物。
此后两日,顾青山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工棚。选定做底盘大梁的是一根极为粗壮的百年柞木,木质紧密,硬度极高,但加工也分外费力。他与另外两名木匠合作,按线放样,挥汗如雨地开始用大锯开料,用重刨找平,用锛斧粗凿榫眼雏形。
这是实打实的力气活,也是工匠的基本功,来不得半点取巧。顾青山干得踏实,粗粝的木屑沾满了衣袍,手掌上的旧茧又厚了一层。
休息间隙,他会“顺路”去靠近旧档库房方向的井台打水清洗。两次都瞥见那老书吏佝偻着背,抱着或提着档册,慢吞吞地进出那扇总是虚掩的、光线昏暗的库门。库房门口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与防蛀药草混合的、略带辛辣的独特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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