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龙抬头。
金陵城却笼罩在一场不合时宜的春雪中。细密的雪粒沙沙落下,覆盖了瓦楞街巷,将这座帝都妆点得一片素缟。寒意并未因节令而消退,反因这湿雪更添几分入骨的阴冷。
顾青山与赵砚一行,便是在这风雪黄昏,抵达金陵城外。
查验路引、文书,过程比往日更加繁琐严格。守城兵卒对往来人等的盘问细致得不寻常,尤其对带有货物、行李者,更是翻检再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气氛。
“近日朝中有风波,海防吃紧,京畿巡查自然也严些。”赵砚在马上,望着漫长的入城队伍,淡淡解释了一句。
顾青山点头,心中却想到苏婉信中所提“朝中关于‘开海’与‘严海禁’两派争执再起”。看来,这风波已切实影响到了寻常百姓的往来。
终于入得城中,天色已暗。雪光映着零星亮起的灯火,街道上行人稀少,显得格外冷清。
“顾师傅,”赵砚在岔路口勒住马,“此行辛苦,且回家好生休整。赵某亦需回衙复命。改日再叙。”他语气平常,却特意强调了“回家”二字。
“赵小旗辛苦。”顾青山拱手告别,目送赵砚带着随从转入另一条街巷,消失在雪幕中。他并未立刻返回自己在将作案附近赁居的小屋,而是牵着骡子,转向了忠孝坊方向。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小院黑漆门紧闭,檐下挂着盏昏黄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他上前,叩响门环。
脚步声很快响起,门开了一条缝,老苍头探出半张脸,看清是他,昏花老眼顿时睁大:“顾、顾师傅?!您回来了!快,快请进!姑娘!姑娘!顾师傅回来了!”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顾青山牵骡入院,刚栓好,西厢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婉站在门口,手中还握着一卷书。她穿着一身半旧的杏色夹袄,身形似乎比年前更清减了些,脸颊在廊下灯笼的光晕里显得有些苍白。看到院中牵着骡子、满身风尘仆仆的顾青山,她怔住了,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四目相对。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时都失了声。只有雪花无声飘落,落在他的肩头,她的发梢。
老苍头早已识趣地退回了门房。
“婉娘,”顾青山先开了口,声音因长途跋涉和此刻情绪而有些沙哑,“我回来了。”
苏婉这才仿佛回过神,快步走下台阶,却又在离他几步远处停住,目光迅速在他周身扫过,见他虽然疲惫,但全须全尾,眼底那层强撑的忧色才终于化开,漾起真切的水光。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句:“回来就好……进屋,暖暖。”
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扑面。顾青山卸下斗篷,苏婉已斟了热茶递过来。两人的手指在递接时短暂相触,皆是冰凉,却又像被烫到般,迅速分开。
“一路可还顺利?边塞苦寒,可有受伤?”苏婉在他对面坐下,一连串问题轻声问出。
“顺利。未受伤。”顾青山捧着茶盏,暖意从掌心蔓延,“倒是你,清减了许多。赵砚……可有再为难?”
苏婉摇头,将赵砚以商旅日记试探之事简略说了,末了道:“我依你信中所提北地‘醴泉’之说应对,他未再深究。但你归来,他必不会放松。”
“我知道。”顾青山放下茶盏,从怀中贴身内袋,取出那份已被体温焐得温热的密信,以及自己的蓝布册子,翻到最新记录的那一页,推到苏婉面前,“婉娘,你看。北地所得,与你信中所言,几乎……一模一样!”
苏婉凝神细读,尤其是看到“裹泥封坛,窖藏慢养”八字时,眸中光华大盛,抬眼看顾青山:“这是……那位老兵所言?”
“是。孟瘸子,前夜不收,亲历所见。”顾青山将孟瘸子所述详细道来,包括那“活酒”(醪糟汁)的细节。
苏婉听着,一边快速从书架隐秘处取出那本色目商旅日记残本,翻到那关键一页,指着“生命之涎”与“大地之乳”的记载:“如此说来,‘生命之涎’便是初酿之醴泉,‘大地之乳’或为某种特殊矿土溶出的浆液,或是……某种树乳?二者混合,裹泥封坛,借地窖恒温湿闷环境,令发酵之力缓慢渗透改变木性……这,这便是‘柔火’!”
她越说越快,脸上因激动泛起淡淡红晕,眼中闪烁着知性碰撞的光彩。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深居简出的孤女,而是与顾青山并肩探索未知奥秘的同道。
“正是如此!”顾青山也难抑兴奋,“以往总想着以硬碰硬,或以猛火急攻,却忘了至坚者,或许正需至柔至缓之力,如水滴石穿,如春风化雨!”
两人就着炭火与灯光,头碰着头,将南北线索逐一拼合、推演,仿佛匠人面对最精密的机括图纸。那些分隔两地的担忧、思念,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了对共同目标的炽热专注。
直到更鼓声远远传来,两人才惊觉夜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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