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八,御舟改装,终告功成。
龙船外观依旧庄重威严,三层楼阁重新上漆,金顶朱栏在春日下熠熠生辉。唯有内行之人,方能从一些细微处——如舷窗开合的顺滑、甲板行走时脚下传递的微妙弹性——察觉其内里已然脱胎换骨。
圣驾北巡定于五月初六,御舟需提前三日试航,以保万无一失。试航之日,江面薄雾初散,天色澄碧。工部、兵部、将作监、乃至宫中皆派员观礼。郑员外郎亲率船厂主要匠师随船,顾青山自然在列。
赵砚亦在岸边送行官员之中,一袭青袍,负手而立,目光沉静地追随着缓缓离岸的巨舶。常延宗则骑着匹枣红马,带着几个伴当,在码头另一侧指指点点,笑语喧哗,与肃穆气氛格格不入。
御舟升帆,桨橹齐动,破开平静江面。初时航行平稳,阁内官员或凭栏观景,或聚坐品茶,皆露满意之色。郑员外郎紧绷的面容也稍显松弛。
顾青山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他借巡查之名,在船舱各处细细行走,感知着这庞然大物在航行中的每一次细微脉动。行至那处嵌有“金铁木榫”的底层舱室附近时,他特意驻足,屏息凝神。
一切如常。那结合部安静如沉睡,仿佛那三枚奇异木榫从未存在。
然而,就在御舟行至江心一处水流湍急、暗涡隐现的狭窄航道时,异变陡生!
船身猛地一震,仿佛水下有巨物撞击龙骨!整艘船剧烈摇晃,舱内杯盘倾倒,惊呼四起。顾青山一个趔趄,扶住舱壁,心脏几乎跳出胸膛——是触礁?还是……
“稳住!各舱查验受损情况!”郑员外郎的厉喝穿透混乱。
顾青山第一个冲向那处关键舱室。只见那主梁与肋板结合部,肉眼可见地微微扭曲了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但旋即复位,竟未断裂!而旁边一处未用新法、纯以硬木铁钉连接的类似结构,已然裂开一道细缝!
他扑到近前,就着舱壁油灯光亮,死死盯住那三枚“金铁木榫”所在。只见那暗沉的木料表面,在方才巨大应力作用下,竟隐隐浮现出一层极淡、流转不息的金红色光纹,如熔岩流动,如雀鸟睛瞳!仅仅一瞬,便随着应力消散而隐去,恢复原状。
果然有效!且引发了异象!
顾青山心中狂震,既惊且喜。这证实了“金铁木榫”匪夷所思的韧性与力量传导特性,但那瞬间的光纹……是否意味着,这种奇异的“金铁化”状态,与“赫多罗”木描述中的“内蕴赤金丝纹”有着某种本源联系?
“顾司匠!此处如何?”郑员外郎已带人赶到,声音急促。
顾青山强压激荡心绪,指着那开裂的旧结构:“此处受损!新法接合处无恙,仅稍有变形,已复位!”他刻意略去了那惊鸿一瞥的光纹。
郑员外郎俯身细看,对比之下,新旧之法高下立判。他重重拍了拍顾青山肩膀:“好!好!此新法,果真救急!”随即下令紧急修补那处裂缝。
撞击原是江底一段被水流冲下的沉木所致,虚惊一场,却意外验证了新法的可靠。御舟经此一撞,除那处旧结构开裂外,主体安然无恙,航行如常。观礼官员们由惊转安,继而对新法赞誉有加。
试航圆满结束。御舟返抵码头时,岸上等候的赵砚目光扫过船体,尤其在顾青山脸上停留了一瞬。常延宗则已不知去向。
---
当夜,顾青山将日间所见那“金红光纹”之事,尽数告知苏婉。
苏婉听罢,沉吟良久,眸中光彩变幻:“金铁之质,赤金之纹……青山,我们或许想岔了。‘柔火’之道,未必是要将木头变软,而是……激发其内在本有、却深藏不露的某种至坚至韧的‘潜质’!那‘醴泉’、‘矿物’、‘盐卤’、‘海贝’,乃至窖藏的环境,可能都是一种‘钥匙’,用来打开不同木材内在的‘枷锁’,显化出不同的特质——或玉质温润,或金铁刚韧!而那‘赫多罗’木,或许本就蕴藏着这‘赤金之纹’与‘至坚之质’,只是需要找到唯一正确的‘钥匙’与‘方法’,方能将其安全、可控地引导出来,为人所用!”
这个颠覆性的猜想,让顾青山如遭电击,怔立当场。一直以来,他们都试图“改变”木头,却从未想过,或许是“唤醒”!
“若真如此……”顾青山声音干涩,“那元将作院当年失败,是否正是因为用错了‘钥匙’,或是方法粗暴,非但未能‘唤醒’,反而可能引发了某种不可控的反应,甚至……灾难?”
两人对视,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更深的寒意与更炽热的探究欲。
---
三日后,圣驾北巡前夕。赵砚突然造访龙江船厂,并非找郑员外郎,而是直接寻到了正在清点剩余物料的顾青山。
“顾司匠,试航之功,可喜可贺。”赵砚语气平淡,开门见山,“此间事了,将作监或有新职委派。不过在此之前,有些旧档需核对清晰。这是你自调入将作案以来,所参与各项目经手的物料清单、工艺记录副本,”他递过一叠厚厚的文书,“请顾司匠再仔细核对一遍,尤其是一些非常规物料的来源、用量,新法的试验数据,签字画押,以备归档。三日后,我来取。”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