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官驿小窗内,一盏孤灯映着两张凝重的面孔。
顾青山将赵砚留下的那叠物料清单摊在桌上,手指重重点在那处空白:“三枚榫头,用的是‘窖养’异木,根本无账可循。赵砚要的是滴水不漏的归档,此乃致命破绽。”
苏婉静坐灯下,眸光如静水深流,并未去看那清单,反而将日间郑司制遣人送回的那幅南海示意图副本徐徐展开。图上,那行“传闻有火屿”的小字旁,多了一行极细的朱批小楷,似是宫中笔迹:“地火蕴奇,木化金石,可考。”
“宫中果然在查,且知之甚深。”苏婉指尖拂过那朱批,声音轻而稳,“青山,赵砚要的是‘账目明白’,我们便给他一份‘明白’。但这份明白,未必是我们全部的明白。”
顾青山一怔:“婉娘之意是?”
“主动造一份‘账’。”苏婉抬眼,烛火在她眸中跳跃,“将‘金铁木榫’的用料,归于御舟改装前期,你为试验新法性能,从船厂旧料库中寻得的几块‘前元遗存、质地特异的无名硬木边角料’。因其无名无号,故未入常规物料簿,仅在私册中记为‘试验异木三块,来源:库底旧料,待考’。你将此记录,补入那叠文书中的试验项下。”
“可赵砚若去库房核实……”
“库房旧料堆积如山,虫蛀鼠咬,账目混乱,少几块无名边角料,谁能说清?”苏婉语气从容,“关键在于,我们需将此事,通过另一条线,变成‘半公开的秘密’。”
“另一条线?”
“郑司制。”苏婉指向图中朱批,“她对‘木化金石’感兴趣,我们便投其所好。明日,我借请教织物修缮之名再访侍郎夫人,届时‘偶然’提及,你在船厂曾用罕见异木边角料试验,其质特异,疑似前元海外流入之物。此话不必深谈,只需点到为止,留下印象。郑司制若真如我们所料在暗中查访,自会留意。届时,赵砚即便查出你用了‘无名之木’,也会发现宫中似乎对此‘略有所闻’,甚至有所关注。如此一来,此事便不再是私匿违禁,而是……‘匠人敏察,偶得奇材,或与宫中探寻之事暗合’。”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顾青山豁然开朗。借力打力,将漏洞转化为契机,甚至可能借此与宫中那条危险的线,建立一种更微妙的、非敌非友的联系。
“只是,此举险甚。”顾青山握住她的手,“将我们与宫中探寻绑得更紧。”
“本就已在漩涡之中,何惧水更深?”苏婉反握,掌心微凉却坚定,“赵砚限期三日,我们必须行险一搏。况且,常延宗那日酒后狂言,提及常遇春将军与‘前元海图’,或许也是一条线索,或可搅动这潭水。”
计议已定,两人连夜伪造那份“试验记录”。顾青山的私册本就有记录琐碎试验的习惯,添上几行字,再模仿旧墨色,并非难事。
---
翌日,苏婉依计前往侍郎夫人处。闲谈间,她似不经意提起:“前日听外子言,御舟改装时,为试新法,曾从库底翻出几块前朝留下的硬木边角,质地迥异常木,坚硬异常,却带韧性。外子好奇,私下试验,竟有所得。只是木料无名无号,不知来历,倒像些海外流入的稀奇物。”
侍郎夫人听了,只是笑道:“匠人寻些稀奇材料,也是常事。”并未深问。
然而,当日下午,郑司制身边那位沉稳的女官便出现在官驿门外,称司制新得一幅前代《江山楼阁》缂丝,损毁严重,听闻顾夫人对古物修复别有见解,恳请移步一观,指点迷津。
苏婉心知,鱼已咬饵。
在郑司制那间陈设清雅、熏着淡淡檀香的内室,那幅残破的《江山楼阁》缂丝只是幌子。略作品评后,郑司制屏退左右,亲手为苏婉斟了杯茶。
“顾夫人昨日所言,尊夫所得‘无名异木’……不知可否详述其性状?”郑司制开门见山,目光沉静。
苏婉依着与顾青山商量好的说辞,描述那木料“色暗沉,质坚逾常木,敲击有金铁声,断面色泽纹理似木非木,似石非石”,并提及顾青山怀疑是“前元时海外番商携入中土,遗落库底”。
郑司制静静听着,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桌面上无意识地轻划,良久,方道:“此类异物,宫中旧档确有零星记载,谓之‘石化木’或‘铁木’,多言出自南海极僻远火山岛屿,百十年不得一见。尊夫能得之,并察其异,可谓慧眼。”她顿了顿,语气莫测,“此事,赵砚赵大人可知晓?”
苏婉心中一凛,坦然道:“外子已将此事作为试验,补录于工艺私册,以备核查。然因其物无名,来源模糊,故未敢张扬。”
“补录了便好。”郑司制微微颔首,不再追问木料,话锋一转,“夫人前番所绘示意图,宫中几位大人看了,对那‘火屿’之说颇感兴趣。近日查阅秘档,偶见一前元至正年间残破海图,其上亦标注有类似岛屿,旁注……”她抬眼,直视苏婉,“‘地火喷薄,木蕴金睛,取之需以活泉醴乳,封坛沉海,三载方成。’”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