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最后一天,暮色四合。
顾青山将那份连夜修正、誊抄清晰的物料清单与工艺记录,亲手交到赵砚手中。厚厚一叠文书,在最关键的“新法试验”项下,多了几行不起眼的记录:“……另取库底无名异木边角料三块,质地特异,疑似前朝遗存,用以试验极端承压与胶合性能。详见私册附录。”
赵砚接过,并未立刻翻看,只掂了掂份量,目光在顾青山脸上停留一瞬。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似能穿透皮囊,直见肺腑。
“有劳顾司匠。”他将文书收入一个早已备好的青布函套,“三日期限,分毫不差。匠人重诺,果然不虚。”
顾青山垂首:“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赵砚重复了一句,似有若无地笑了笑,“顾司匠可知,这御舟改装一应文书,最终将汇入何处归档?”
“卑职不知。”
“将作监、工部、乃至……宫中内承运库,皆会留档备查。”赵砚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尤其是涉及‘前朝遗存’、‘无名异料’、‘新法试验’之项,更需慎之又慎。顾司匠补录周全,甚好。只是,”他话锋微转,“这‘无名异木’从何库底寻得?当时可有旁人见证?其性状特异,事后可曾留存样本?”
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顾青山依着与苏婉商议好的说辞应答:“回大人,木料乃年前清理东三库旧料堆时偶然发现,当时有库吏老何及两名杂役在场,皆可作证。因当时只觉稀奇,随手收起,并未多想,直至此次试验方取出。木料已尽数用于试验,未留样本。”
“东三库,老何……”赵砚微微颔首,不再追问,只道,“如此便好。顾司匠用心做事,记录周全,上官自会明鉴。”
他未说信,也未说不信。这种莫测的态度,反而更让人心悬。
就在顾青山以为此番应对已告一段落时,赵砚忽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锦盒,递了过来:“险些忘了。宫中郑司制托人转交尊夫人的,说是前番请教织物修复,受益良多,此乃一点心意,聊表谢忱。”
顾青山心头一跳,双手接过。锦盒轻若无物,封得严实。
“郑司制还让我带句话给顾司匠。”赵砚看着他,缓缓道,“‘匠艺精微,贵在专注。异材虽奇,终是外物。陛下北巡在即,舟楫稳妥为第一要务,望司匠心无旁骛,尽展所长。’”
这番话,明是勉励,暗含告诫。既是宫中女官的口信,又由赵砚转达,其中意味,耐人寻思。
“卑职谨记,谢郑司制关爱,谢赵大人转达。”顾青山躬身。
赵砚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青色衣袍很快没入船厂渐浓的暮霭中。
顾青山握着那轻飘飘的锦盒,掌心却渗出冷汗。赵砚这一关,看似过了,实则如履薄冰。而他转达的郑司制之言,更将“宫中关注”与“北巡重任”两座大山,沉沉压在他肩头。
回到官驿,苏婉正在灯下等他。打开锦盒,里面并无金玉,只有一支品相普通的狼毫笔,一块常见的徽墨,以及一枚小巧的象牙书拨。唯在盒底,衬着一张素色花笺,上书一行娟秀小字:“静水流深,笔耕不辍。” 落款处,是一个极淡的、形似旋涡的朱砂印痕。
“静水流深……”苏婉拈起花笺,反复端详那印痕,“是提醒我们沉静隐忍,莫露形迹。这笔墨书拨,是让我们专注于‘文’的一面,莫要轻易涉入‘物’的险地。”
“郑司制是在保护,亦是在划界。”顾青山沉声道,“她默许了我们用‘异木’之说填补漏洞,甚至可能暗中助我们遮掩,但也警告我们,北巡之事重大,不可节外生枝。”
正说着,院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与敲门声。这么晚了,会是谁?
老苍头开门,来的竟是常延宗身边的一名亲随。那人递上一个密封的竹筒,言简意赅:“我家公子说,白日走得急,有句话忘了告诉顾师傅。话在筒中,请顾师傅亲启。”说完,上马便走。
竹筒内只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常延宗潦草的字迹:“短刃之事,勿与人言。赵砚曾向我打听过叔祖遗物。慎之!”
顾青山与苏婉对视一眼,俱是心惊。赵砚竟然已经向常延宗打听过常遇春遗物!他究竟知道多少?常延宗此番示警,是出于义气,还是另有所图?
“这潭水,越来越浑了。”苏婉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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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二,圣驾北巡前最后一道旨意抵达龙江船厂:着将作案司匠顾青山,随御舟北上,沿途专司舟船维护,以确保圣驾巡幸无虞。此乃恩典,亦是重任。
郑员外郎召见顾青山,神色复杂:“此等差事,向来由工部或内官监选派老成匠人。此番点名于你,是庞右丞力荐,亦恐有宫中之意。青山,此去路途遥远,直面天颜,机遇难得,然风险亦巨。你务必谨言慎行,御舟但有一丝异状,需即刻禀报,万万不可自作主张。”
“卑职明白,定当竭尽驽钝,不负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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