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水汽混着初冬的寒意扑面而来时,顾青山看见了金陵城的轮廓。
十日疾行,车马劳顿,但当他望见仪凤门那熟悉的城楼时,疲惫一扫而空。御赐的银两和绢帛被他仔细收在行囊深处,此刻最珍贵的,是怀中那封已被摩挲得发软的家书。
城门口,守军查验路引。当看到“顾青山”这个名字,以及路引上工部的特殊印鉴时,军士的态度明显恭敬了几分——北平御前救场的消息,竟已快马传回了南京工部。
“顾师傅回来了?”那军士甚至多问了一句,“听说您在北平……”
“侥幸而已。”顾青山简短回应,不欲多言,牵马入城。
金陵街巷依旧熙攘。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些不同:经过苏家旧宅所在的街坊时,有邻里认出他,目光中带着复杂的打量——惊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重新评估的意味。匠户顾青山,如今是御前受赏、工部记名的人物了。
他未作停留,径直向城外而去。苏婉产后休养的地方,在聚宝门外三里的一处农庄,是苏家族人帮忙赁下的清净院落。
日头偏西时,他看见了那处青瓦白墙的院子。
院门虚掩着。顾青山栓好马,手在门上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推开。
院落收拾得干净。墙角堆着整齐的柴垛,井台边晾着几件婴儿的襁褓,在暮色中泛着柔和的白色。
堂屋门开着。
苏婉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她低着头,轻声哼着江南的摇篮调子,手指轻轻抚过婴儿的脸颊。产后才半月余,她脸庞还有些清减,但气色温润,眉眼间是一种顾青山从未见过的、柔和的辉光。
似是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然后,苏婉的眼眶迅速红了,嘴角却扬起笑容。她没起身——产后需静养——只是抱紧怀中的孩子,轻声道:“回来了?”
短短三个字,却让顾青山喉头一哽。他快步走进屋,在妻子面前单膝蹲下,想伸手去碰触,又怕手上带着寒气,最后只是轻轻覆上她放在孩子襁褓上的手。
“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婉儿,辛苦你了。”
苏婉摇摇头,泪珠却滚落下来。她侧过身,将襁褓微微倾斜:“看看你儿子。”
顾青山屏住呼吸。
襁褓中,一张小小的脸。皮肤还带着新生儿特有的红润,闭着眼,睫毛长长地覆在眼睑上,小嘴微微噘着,正睡得香甜。的确如信中所说,那眉眼轮廓,竟真有几分像顾青山自己。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是他的骨血,是他与眼前这个女子共同创造的生命,是顾氏一脉在这个世上的延续。
“他……”顾青山的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叫什么名字好?”
苏婉看着他:“等你回来取呢。”
顾青山凝视着儿子沉睡的脸庞,良久,缓缓道:“顾承志。承匠之志,继世之业。”
“承志。”苏婉轻声重复,眼中泛起温柔的光,“好名字。”
这时,婴儿忽然动了动,小拳头从襁褓中挣出,在空中抓了抓,然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清澈的、乌黑的眼睛,尚不能聚焦,却懵懂地转向声音的方向——转向顾青山。
顾青山的心,在那一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充满。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只小小的拳头。婴儿的手立刻握住了他的食指,力气竟不小。
“他认得你。”苏婉微笑道。
窗外,暮色四合。灶间传来炖汤的香气——是帮忙照料的苏家婶娘在准备晚饭。寻常人家的烟火气,此刻却胜过世间一切荣华。
---
夜深了。
婴儿睡熟后,被安顿在隔壁房间由婶娘照看。顾青山和苏婉终于有了独处的时光。
油灯下,顾青山仔细看了苏婉整理出的手稿——那是她月子里也不肯完全休息,靠着记忆和几本随身旧籍推演出的笔记。字迹有些虚浮,产后体弱所致,但条理清晰得惊人。
“你看这里。”苏婉指着其中一页,“《云林石谱》补遗中提过一种‘双生矿’,一阴一阳,需用‘对火法’方能激发其性。而你在元宫秘档里看到的‘赫多罗’处理法叫‘渊法’,取的是极致阴寒之意,对吧?”
顾青山点头:“是。其原理应是将其彻底推向阴极,冻结一切活性。”
“那反推之。”苏婉眼睛发亮,“若想‘唤醒’,是否就需要同时引入极阳之力?但孤阳不长,孤阴不生,所以真正的‘唤醒’,或许需要寻找一个平衡点——在极阴与极阳之间,找到那个能让它‘活’起来却又不会失控的中间态。”
她翻到另一页,上面画着简单的阴阳鱼图,但其中多了几条曲线:“我猜想,元朝匠人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而是不敢尝试。因为平衡太难掌握,一旦失控,那种能封藏记忆的能量爆发出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们选择了最稳妥的‘封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