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一年的初冬,周家村的院落整修完毕。
顾青将东厢两间打通,改造成工坊。北墙设大窗,采光极好;沿墙一溜木架,分门别类存放各种木料、石料、金属边角;中央是宽大的榉木工作台,台面被历代匠人的工具磨出温润的凹陷。西墙角砌了一座小地炉,烟道顺着墙根通到屋外——这是为热处理金属件准备的。
老窖则彻底成为家族密藏之所。顾青做了个厚重的柏木盖板覆在窖口,盖板上又铺了层青砖,与院落地面齐平。
窖内四壁加了防潮的桐油灰,角落摆放了几个樟木箱,存放着拓文、绢册、青矸石等物。那柄常遇春的短刃,被他用油布包好,悬于窖顶横梁——既是纪念,也是一种镇守。
家安顿好了,生计便成了头等事。
顾青恪守“不接官活”的原则,婉拒了工部递来的几件大器制作委托。但名气既已传出,私下的活计还是找上门来。
这日,一个风尘仆仆的军士叩响院门,带来一个黄杨木长匣。
“顾师傅,我家将军命我将此物交给您。”军士行礼,递上一封信。
信是常延宗亲笔,字迹刚劲:
“青山兄:北地一别,甚念。此刀乃家父生前随身佩刀,甲辰年鄱阳湖之战时受损,刃口崩缺三处,刀身亦有裂痕。家父弥留之际曾言:‘此刀随我半生,饮血甚多,戾气深重。若遇真匠人,可将其戾气化去,留其刚正之魂。’弟思来想去,唯兄可托。修复与否,皆由兄定夺。另:京师事有变,永平侯侄已毙于狱中,然其背后线索未断,兄在金陵,亦当谨慎。弟延宗手书。”
顾青打开木匣。
一柄三尺余长的战刀静卧其中。刀鞘是寻常牛皮,已磨损得发亮。抽刀出鞘,寒光凛冽——即使残缺,那股沙场征伐之气仍扑面而来。
刃口三处崩缺,最大的一处有指甲盖大小。刀身近护手处,一道细裂纹蜿蜒寸许,如闪电痕迹。
顾青以手指轻抚刀身。
冰冷的钢铁触感下,似乎能感觉到某种悸动——那不是金属的振动,而是一种更玄妙的东西,仿佛这把刀真的承载着常遇春这位绝世猛将的魂魄。
“将军说,修复所需物料、工费,皆由我们承担。”军士补充道,“只求顾师傅尽力。”
顾青凝视着刀,良久,点头:“我试试。但需时日。”
“多久都等。”
军士留下二十两银作为定金,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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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复古刀,尤其是名将遗物,绝非易事。
顾青没有立即动手。他将刀置于工坊北窗下的木架上,每日只是静静观察——看晨光如何勾勒刀身的曲线,看正午日影下裂纹的深浅,看暮色中刃口崩缺处的微光变化。
苏婉抱着承志来看,孩子竟伸出小手,咿呀着要去够那刀。
“这孩子,对亮晶晶的东西格外感兴趣。”苏婉笑道。
顾青心中微动。他取出一小块边角铜片,在阳光下晃动。承志的眼睛果然追着光斑转动,乌黑的瞳孔里映出点点金芒。
“或许……他真有些天赋。”顾青轻声道。
七日后,顾青才开始正式处理。
第一步是清理。他用细麻布蘸着特制的茶籽油,一遍遍擦拭刀身,去除积年的污垢和微锈。刀身逐渐露出原本的钢色——不是雪亮,而是一种沉郁的、暗青如秋水的光泽。
第二步是审视损伤。他用自制的放大水晶镜仔细观察崩缺处和裂纹。崩缺是硬物撞击所致,边缘有细微的卷刃;裂纹则更棘手,它并非从表面开裂,而是从内部应力不均引发,若处理不当,修复后可能再次崩裂。
最难的是第三步:决定修复理念。
常遇春说要“化去戾气,留其刚正之魂”。这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心法问题。一把饮血无数的战刀,其“戾气”是无数杀伐意志的残留。如何“化”?如何“留”?
顾青想起了老窖石刻上的“双生火”,想起了曾祖父绢册中“技艺烙印”的设想,也想起了郑隐所说的“守夜人”使命。
也许,修复的过程,就是一次对话——与刀中残留的意志对话,与常遇春这位逝去名将的魂魄对话。
他决定用“柔火”。
不是寻常铁匠铺里鼓风猛火,而是地炉中慢慢升起的、温吞如粥的火。他将刀身用粘土与木炭粉调成的浆料包裹,只露出崩缺和裂纹处,然后放入地炉。
火候的控制,精准到每一刻。
第一日,文火慢煨,让刀身整体受热均匀,消除内部残余应力。顾青几乎整日守在炉边,通过观察粘土涂层的颜色变化来判断温度——微红、暗红、橙红、亮红……每个阶段对应不同的材质状态。
第二日,升温至刀刃可锻的温度。顾青山用特制的精钢小锤,开始敲补崩缺处。锤落如雨点,却又轻巧如抚琴。每一锤都带着“导引”的意念——不是强行将新材料焊上去,而是引导刀身本身的金属记忆,让新料与旧体自然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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