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引着顾青穿街过巷,远离了秦淮河的喧嚣,来到城南一片静谧的宅区。青石板路两旁是高墙深院,偶有竹影探出墙头,在暮色中沙沙作响。
最终停在一处黑漆大门前。门无牌匾,只在右侧门框上刻着一个浅浅的旋涡纹——与素笺上的一模一样。
小厮轻叩门环三下,门悄然而开。一个老仆垂首而立,示意顾青入内。
院内别有洞天。前庭不大,却种满修竹,竹下设石几石凳,清泉从假山石隙流出,汇入一汪浅池。正堂门窗敞开,可望见堂中仅设一桌两椅,桌上燃着一炉檀香,青烟袅袅。
一位身着素青道袍的老者,正背对院门,临窗而立。闻脚步声,缓缓转身。
顾青看到那张脸,心中一震。
此人约莫六十许,面容清癯,双目深邃如古井,最奇特的是他的右眉上方,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形状竟也如旋涡!
“顾青山。”老者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某种穿透岁月的力量,“坐。”
顾青定了定神,施礼后入座。老仆悄然退下,掩上院门。
“晚辈冒昧,”顾青先开口,“不知前辈如何称呼,又何以识得这旋涡标记?”
老者不答,从袖中取出一物,置于桌上。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青黑色木牌,边缘已被摩挲得温润如玉。木牌中央,赫然刻着一个与门框、素笺上完全一致的旋涡纹,只是更精细、更古拙。
“此物名‘匠盟令’。”
老者道,“南宋末年,临安城破前夜,十七位顶尖匠人聚于凤凰山下一处密窑,焚香立誓:技艺不绝,文明不灭。他们各持一枚这样的令牌,约定此纹为信,代代相传。”
顾青凝视木牌:“前辈是……”
“老朽姓郑,单名一个‘隐’字。”老者缓缓道,“你见过的郑司制,是我的侄女。”
空气仿佛凝固了。
顾青深吸一口气:“郑司制她……”
“三年前病逝于北平。”郑隐眼中闪过痛色,“她临终前,托人传信于我,说在宫廷器用局见到一个年轻匠人,名顾青山,身上带着‘故人之气’,且对古木奇石别有慧眼。她留下旋涡标记,说若此人能看懂,便是缘分。”
顾青想起当年郑司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她提醒“有些东西,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原来一切早有伏笔。
“郑司制所说的‘故人之气’……”
顾青试探道。
郑隐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顾青脸上:“你的祖上,可是姓顾名远,表字明渊?”
顾青脑中嗡的一声。
顾远,顾明渊——这正是他曾祖父的名讳!家族谱牒中记载,曾祖父于宋末元初时迁至金陵,以木匠为生,但更早的来历语焉不详。
“正是家曾祖。”顾青沉声道。
郑隐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千斤重担:“果然……顾明渊,便是当年凤凰山十七匠人之一。他是木作大宗师,尤擅辨识天下奇木。那‘赫多罗’木的完整特性记载,最初便是由他整理成册。”
窗外暮色渐浓,竹影摇曳。檀香的气息在堂中弥漫。
郑隐继续道:“宋亡后,十七匠人各散天涯。顾明渊携部分秘册南迁,隐于金陵。其余匠人或北投元廷,或隐居山林,或漂流海外。这旋涡标记,便成了我们这些后人相认的信物。只是三百年过去,大多支脉已断,如今还在世的‘守夜人’,恐怕不足五指之数。”
“守夜人?”顾青重复这个词。
“守护文明暗夜中的星火之人。”郑隐眼神深邃,“你以为匠人只是造器吗?不。器以载道,技以传心。一座宫殿倾塌,一部典籍焚毁,但只要造殿的法式、制器的技艺还在,文明便能重生。我们守护的,是‘如何创造’的种子。”
这番话,如惊雷般炸响在顾青心头。
他忽然明白了许多事——父亲临终前为何反复叮嘱“技艺是命根子”,自己为何对古法古料有天然的亲近,乃至在北平面对“赫多罗”秘密时,那种既想探究又想封存的矛盾……
原来血脉之中,早有使命。
“郑前辈今日见我,不止是为了告知身世吧?”顾青缓缓道。
郑隐点头:“三件事。第一,相认。你是顾明渊直系血脉,有资格知晓这段渊源。第二,提醒。你御前扬名,又买下周家村那处带老窖的院子,已引起某些人注意。赵砚提醒的‘闲人’,背后或许就有其他匠盟后人——未必都是善类。”
“第三呢?”
郑隐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绢册,极薄,不过七八页:“这是顾明渊当年手书的残页,关于‘赫多罗’木的‘唤醒’设想。你曾祖父认为,此木封藏记忆的特性,或许可以用来‘记录’最精妙的技艺过程——不是文字描述,而是直接将匠人的手法、火候、心得,如烙印般存于木中,后世有缘者以特定方法‘读取’。”
顾青接过绢册,手微微发颤。这设想,竟与苏婉的推演、老窖石刻的暗示,惊人地契合!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