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畔,巧艺楼。
三层木构楼阁临水而建,飞檐斗拱,雕花窗棂皆出自名匠之手。平日这里是城中富商文士宴饮之所,今日却挂出“匠业会商”的木牌,闲人免进。
顾青到得略早。他特意穿了身半旧的靛蓝棉袍,腰束布带,脚踏青布鞋,浑身上下除了一个装拓文样本的布囊,再无多余饰物。这是匠人的本分打扮,也是他刻意为之的姿态——不以御赏自矜,但求以艺会友。
门口迎客的是行会执事,一个精瘦的中年人,见顾青衣着朴素,初时眼神淡漠,待验过请帖、看到“顾青山”三字,脸色立刻变了,堆起笑容:“原来是顾师傅!快请快请,二楼雅间已备茶点。”
一楼大堂已坐了不少人。
顾青目光扫过,认出几张面孔——城南“金玉坊”的刘老板,专做金银细工;城西“漆彩轩”的陈师傅,大漆技艺闻名金陵;还有“木玲珑”的李匠头,雕工号称江南一绝。见他进来,有人颔首示意,有人打量几眼便转开,也有人低声交谈。
“这位就是北平御前救场的顾青山?”
“看着年轻……”
“听闻他擅辨物料,那‘山河鼎’出事,他一闻便知是‘阴蚀砂’作祟。”
“啧,也不知是真本事,还是凑巧……”
窃窃私语飘入耳中。顾青面色平静,随执事登上二楼。
二楼雅间更为宽敞,临河一排雕花长窗,河上画舫丝竹声隐隐传来。中央一张花梨木大圆桌,已坐了七八人,主位空着。见顾青进来,众人目光齐集。
“顾师傅来了。”坐在主位左手的一位老者起身,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穿一身栗色绸衫,语气温和,“老朽行会会首,姓周,单名一个‘瑾’字。诸位,这位便是近日名声在外的顾青山师傅。”
众人纷纷起身见礼。顾青一一还礼,被引至周瑾右手边第三个位置——不算最尊,但也绝非末席,分寸拿捏得微妙。
落座后,周瑾笑道:“顾师傅北巡立功,御前扬名,乃我金陵匠业之光。今日请顾师傅来,一是接风,二是想听听顾师傅对如今匠业风气有何高见?”
话问得客气,实则试探。
满桌目光都落在顾青身上。
顾青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缓缓道:“周会首抬爱。青山不过一匠户,侥幸识得些物料特性,谈不上高见。只是觉得,匠者之本,首在‘真’字——料要真,工要真,心更要真。如今市面上以次充好、虚抬工价之事偶有听闻,长此以往,恐损的是整个行当的信誉。”
这话一出,席间静了一瞬。
周瑾眼中闪过异色,呵呵笑道:“顾师傅说得在理。只是……水至清则无鱼啊。行会订下规约,本意是维护同业生计,若一味苛求,匠户们如何养家?”
“规约当护良善,而非纵容取巧。”顾青语气平和,却字字清晰,“譬如点翠。”
他忽然提起这话题,众人都是一怔。
“真点翠,取翠鸟颈背软羽,色泽莹润,历百年不褪。如今却有以孔雀羽、染色鹅毛冒充者,初看艳丽,三年便色衰毛脱。”顾青从布囊中取出一小块旧银片,上嵌着一小撮幽蓝羽毛,在窗光下泛着粼粼宝光,“这是家传旧物,虽残,可作比对。真伪之辨,不在眼力,在良心。”
他将银片轻轻放在桌上。那抹幽蓝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目光——那是一种无法仿制的、活生生的光泽,仿佛羽中仍蕴着翠鸟的精魂。
席间一位专做首饰的老匠师忍不住凑近细看,叹道:“确实是老点翠。这般成色,如今少见了……”
顾青继续道:“再如大漆。”
他转向“漆彩轩”的陈师傅:“陈师傅是行家。真大漆,采自漆树液,工序繁复:滤净、曝晒、调和、裱布、批灰、上漆、打磨……一遍遍,数十道工序,方成‘漆器如镜,抚之如玉’。而如今市面有以桐油混色充作大漆者,看似光鲜,实则脆而易裂,温润内蕴更是无从谈起。”
陈师傅缓缓点头,面露感慨:“顾师傅懂行。漆艺之难,难在‘ 耐心’。一道漆,阴干七日方磨;一件器,百日后才成。如今人心浮躁,肯这般下苦功的,少了。”
顾青道:“正是‘耐心’二字。匠艺如修行,快不得,急不得。青山不才,愿以余生研习物料本真、工艺精髓。至于行会事务,青山资历尚浅,不敢妄议。唯愿会首与诸位前辈,多倡‘真、精、久’之风,则金陵匠业幸甚。”
一番话,软中带硬。既表明了自己对技艺的执着追求,又婉拒了深入行会事务的邀请,更暗含了对行业现状的规劝。
周瑾深深看了顾青一眼,笑道:“顾师傅心系匠道,令人敬佩。来,喝茶,尝尝这巧艺楼的招牌点心。”
话题就此转开。席间开始闲聊各家近况、宫中采买动向、物料行情涨跌。顾青多数时候静静听着,偶尔插言,皆切中要害,显露出对匠业各门类的深入了解。
酒过三巡,一位一直沉默坐在末席的老者忽然开口:“顾师傅。”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