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暮春。
周家村院子里的两株梅树已亭亭如盖。红梅那株由顾承志照看,开得端雅含蓄;白梅那株归顾承业,枝条疏狂舒展,颇有几分主人性情。
顾青山坐在工坊门口的竹椅上,手里拿着一块温润的青矸石摩挲。四十八岁的他,鬓角已染霜色,但眼神依旧清澈,那是常年与火、与木、与金石对话磨砺出的明澈。
二十年了。
自洪武十二年春奠定家业,转眼已过去二十一个寒暑。这二十年间,他践行着当初的誓言:不攀附权贵,不涉足朝堂纷争,只在周家村这一方天地里,研习技艺,教养子孙,守护着那些深埋的秘密。
院子扩建了两次。东厢工坊旁又起了两间,一间是藏书室,存放着这些年来整理的技艺笔记、物料图谱;另一间是孩子们的学屋,承志、承业都在那里开蒙识字、学习匠理。后院的菜畦扩成了半亩药圃,种着些辨识物料常用的草药。老窖上的伪装愈加精妙,如今看去,只是一处寻常的菜窖入口。
“爹。”
顾承志从工坊里走出来。二十一岁的青年,身姿挺拔如竹,眉眼间有顾青山年轻时的沉静,却更多了几分书卷气。他手中捧着一件刚完成的铜器——是一只仿古爵杯,器型古拙,表面却泛着一种奇特的哑光。
“您看看这层‘秋霜色’,可是成了?”
顾青山接过爵杯,对着日光细看。杯身泛着淡淡青灰色泽,如深秋晨霜覆于古铜之上,均匀温润,毫无匠气。
“成了。”他眼中露出赞许,“这‘秋霜染’的秘法,我摸索了十五年,你三年便得精髓。火候控制得极好,最后一转‘退火养色’的时机,分毫不差。”
承志微微一笑:“是爹教得透彻。这层色不只是染,更是让铜胎‘呼吸’——微孔开合,才能纳气养色。我想着,若是用于大器……”
“不急。”顾青山将爵杯递还,“技法未熟时,莫贪大。你这三年做的都是小件,待秋后再试尺余高的器物。”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顾承业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十九岁的少年,晒得黝黑,一身短打劲装,腰间挂着水囊和罗盘,满头大汗却目光炯炯。
“爹!哥!你们猜我在江边看见什么了?”
“慢慢说。”顾青山示意他坐下。
承业灌了一大口水,眼睛发亮:“三艘大海船!停在龙江关!船体比咱们见过的官船大出一倍!听码头上的人说,是朝廷新建的‘宝船’,准备下西洋用的!”
顾青山手中青矸石微微一滞。
下西洋。这个传闻在匠作圈里流传已有些时日,但真正见到实物,还是第一次。
“船体如何?”承志更关心工艺。
“了不得!”承业比划着,“光是主桅,我看就有十丈高!船板用的是岭南的铁力木,铆接处全包了铜皮。最奇的是船首——雕的不是寻常的龙虎,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巨鸟,喙如弯钩,目似铜铃,振翅欲飞!”
“那是‘鸁’(luǒ)鸟。”顾青山缓缓道,“《山海经》有载,见则有大航。朝廷用此纹,是取‘劈波斩浪,远达重洋’之意。”
承业兴奋道:“爹,您说这西洋该有多远?海那边都有什么奇物?我今日在码头,听一个泉州来的水手说,极西之地有树木高达百丈,汁液如血,千年不腐;还有岛屿遍地黄金,沙粒都是宝石……”
“传言多夸饰。”承志提醒弟弟,“《瀛涯胜览》里记载海外风物,虽奇,也都有理可循。”
“我就是想去看看!”承业眼中燃着火,“爹,您常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咱们匠人,见识过天下奇物,才能做出真正的好东西!”
顾青山看着小儿子,心中百感交集。承业的性子,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对未知充满好奇,对技艺满怀热忱。但承志的沉静,又何尝不是一种珍贵的天赋?
“下西洋之事,朝廷自有安排。”他最终道,“你若有心,多去码头看看,与船工、匠人聊聊,学学大船的结构、海图的看法。但莫要轻易说要随船远航——海上风浪,不是儿戏。”
承业还想说什么,院门外又传来叩门声。
这次来的是常延宗派来的老亲兵——二十年过去,当年的壮汉也已两鬓斑白。他未骑马,徒步而来,神色凝重。
“顾师傅。”老亲兵递上一封火漆密信,声音压低,“将军让您亲阅。”
顾青山拆信。信极短,只有两行:
“龙驭上宾,五月十日。京中暗流骤急,凡与旧事有涉者,皆宜静守。延宗顿首。”
龙驭上宾——皇帝驾崩了。
洪武皇帝朱元璋,于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1398年6月24日)崩于南京皇宫,享年七十一岁。
顾青山握着信纸,久久不语。
二十一年前,北平奉天殿前,那位目光锐利如鹰的开国皇帝准他提前南返,赐银允诺的场景,犹在眼前。而今,一代雄主,就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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