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凝系上藏青色围裙时，贺云正踮脚把刚买的香菜往菜篮最底层塞。
他动作极轻，像在藏什么宝贝，发梢沾着菜市场带回来的烟火气，在厨房暖黄的灯光下泛着绒光：“凝凝闭眼睛，我给你变个魔术！”
季凝依言闭眼，就听见塑料袋窸窣响，再睁眼时，他捧着个圆滚滚的西红柿举到她鼻尖：“看！刚才在菜摊挑的，最红最甜的那个！”西红柿表皮还凝着水珠，在他掌心颤巍巍的，像颗被阳光吻过的红玛瑙。
“云儿真棒。”季凝接过西红柿，指尖触到他冻得微凉的掌心，顺势握了握，“去把小马扎搬过来，看凝凝切菜好不好？”
贺云立刻小跑着搬来木凳，规规矩矩坐定，下巴搁在灶台边，眼睛亮得像两颗小星星：“凝凝切土豆丝要数到十吗？上次胡婶说切得齐要数十下。”
“这次数十二下。”季凝笑着抽了根土豆，菜刀起落间，银白的丝儿整整齐齐落进瓷盘，“云儿帮我数，数错了要罚吃青菜。”
“一、二......十二！”贺云数得认真，睫毛随着数数的节奏轻颤，“凝凝切的丝儿比我搭的积木还漂亮！”
胡婶端着姜茶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
青瓷碗里的姜茶腾着热气，她眼角的笑纹堆得更深：“少夫人这刀工，比当年方小姐......”话尾突然被抽气声截断，她慌忙放下茶盘，用围裙擦了擦手，“我去给小少爷拿姜茶，刚才熬的蜂蜜柚子茶。”
季凝握着菜刀的手顿在半空。
方一心——这名字像根细针，轻轻扎进她心里。
她望着贺云趴在台面上数花椒粒的侧影，油锅里的葱花“滋啦”炸开，香味裹着疑问，在厨房飘成一团雾。
“胡婶。”季凝关了火，转身时语气放得极软，“您刚才说‘夫人’，可丁女士是云儿继母，怎么也该称太太？”
胡婶正往贺云手里塞柚子茶的手顿了顿。
老佣人眼角的皱纹忽然深了几分，她望着厨房窗外的梧桐树影，轻声道：“少夫人有所不知，我们贺家从前的夫人是沈依云小姐，老爷的结发妻子，小少爷的生母。”她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带，“沈夫人六年前去国外做慈善，飞机失事......至今没找到遗体。所以......”
季凝忽然懂了。
这声“夫人”里藏着的，是老佣人们对原配主母的执念。
就像胡婶每次擦拭客厅那幅全家福时，总会把沈依云的位置多擦两遍——照片里的女人穿着月白旗袍，怀里抱着三岁的贺云，眉眼温柔得能化开水。
“那方一心是......”季凝喉间发紧，问出口的瞬间，贺云突然拽她围裙角：“凝凝，我帮你剥蒜！”他举着剥了一半的蒜，指甲盖里沾着白渣，眼睛亮晶晶的，“胡婶说方阿姨以前也帮少爷剥蒜，可我剥得比她快！”
胡婶的叹息混着抽油烟机的轰鸣：“方小姐是小少爷大学时的女朋友，俩孩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后来......”她瞥了眼正专注剥蒜的贺云，声音放得更轻，“后来小少爷出了车祸，伤了脑子，方家嫌他成了拖累，连夜搬去国外。”
季凝手里的蒜“啪”地掉在案上。
她望着贺云翘起的发旋，想起他今天在菜市场挑菜时说“要挑最精神的菜给凝凝”，想起他蹲在试衣间门口认真看她试衣服的模样——原来他不是不懂爱，只是用最纯粹的方式，把曾经没得到的，都给了现在的她。
“少夫人，小少爷现在最黏的就是您。”胡婶把炒好的糖醋排骨盛进蓝边瓷盘，“上回丁女士要带他去医院做检查，他抱着您的枕头哭了半宿，说‘凝凝的味道还在，我不去’。”
季凝的眼眶突然发酸。
她弯腰帮贺云擦掉脸上的蒜汁，他却仰头亲了亲她嘴角：“凝凝怎么红眼睛？是不是切洋葱了？我去拿纸巾！”
饭菜摆上桌时，落地钟正敲了七下。
丁雯云踩着珍珠扣的丝绒拖鞋下楼，深紫色真丝睡袍垂在脚边，腕间翡翠镯子碰出清响。
她扫了眼桌上的四喜丸子、糖醋排骨、番茄蛋汤，涂着豆沙色指甲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沿：“凝凝，厨房有佣人。”
季凝刚夹起的虾仁悬在半空。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撞着肋骨：“阿姨，我想着云儿喜欢我做的菜......”
“喜欢是一时的。”丁雯云端起汤碗，青瓷在她手里像块温玉，“贺家少夫人要学的，是怎么让整个家族都喜欢。”她抬眼时，眼尾的细纹里浮着笑，“不过云儿开心就好。”
贺云正用勺子舀汤里的蛋花，听见“云儿开心”，立刻举着勺子晃：“凝凝做的汤会唱歌！阿姨你听——”他把勺子凑到丁雯云耳边，“咕噜咕噜，像小鱼吐泡泡！”
丁雯云的笑僵了僵，又很快化开。
她垂眸喝汤，银匙碰着碗沿的声音清脆得刺耳。
季凝夹菜的手越来越轻，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背绷成了一根弦，连贺云往她碗里堆排骨的动作都变得模糊——直到他突然拽她袖子：“凝凝，明天穿新毛衣好不好？就是商场买的灰色开衫！”
“好。”季凝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喉咙里的酸涩突然散了些。
晚餐在沉默中结束。
贺云抱着装剩菜的保鲜盒往厨房跑，丁雯云的拖鞋声渐远，只剩水晶吊灯在餐桌上投下一片冷白的光。
季凝收拾碗筷时，摸到兜里的手机震了震——是商场发来的消息：您购买的情侣羽绒服已到店，可随时取件。
她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然想起胡婶说的“方一心”，想起丁雯云似笑非笑的眼神，想起贺云刚才说“明天穿新毛衣”时的期待。
风掀起厨房的纱帘，带进来一阵凉，却吹不散她心里那团乱麻——明天，会有什么在等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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