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一块逐渐冷却的烙铁,沉沉地坠向西山,将天边烧成一片凄艳的暗红。打谷场边那棵百年老槐树下,刘麦囤和老黄头蹲在粗壮的树根旁,各自闷头抽着旱烟。铜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两张沟壑纵横、写满愁苦的脸。两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歪斜地铺在尘土厚积的场地上,一如他们此刻被沉重现实压弯的心绪。
“这世道,我是越发看不懂了。”刘麦囤重重吐出一口浓白的烟雾,那烟团在昏黄的光线里迟迟不散,仿佛他心头的郁结,“庄稼人,本分就是土里刨食,春种秋收,图个安稳。现如今……嘿,尽搞些歪门邪道,人心都坏了。”
老黄头是村里的老光棍,年轻时跑过码头,见过世面,是刘麦囤在这刘家庄里唯一能说几句掏心窝子话的人。他眯着那双看透世情的眼睛,将烟袋锅子在鞋底上“梆梆”磕了几下,抖落一地灰烬,慢悠悠地说:“麦囤啊,老黄历翻不得了。眼下这光景,不是谁肯下力气、谁庄稼伺弄得好就行喽。得会瞧风向,会看眼色。马赶明那小子,你当他真有多大本事?精就精在这儿,心眼活,路子野。”
话音未落,一阵突兀的喧闹声撕破了傍晚的宁静,由远及近。呵斥声、哭喊声、杂沓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像一股不祥的浊流涌来。两人倏地站起身,循声望去。只见暮色中,生产队长马赶明领着七八个壮实后生,推搡着一个人,正朝大队部的方向走去。被押着的那人头发蓬乱,衣衫扯破了好几处,脸上挂着彩,一边踉跄前行,一边还在徒劳地挣扎、辩白。
“那是……陈石头?”刘麦囤瞪大了眼睛,手里的烟袋杆子差点滑脱。他简直不敢相信——陈石头是谁?那是马赶明最铁杆的跟班,头号心腹!昨天晌午,他还亲眼看见这两人勾肩搭背,躲在仓库后头嘀嘀咕咕,亲热得像穿一条裤子,怎么转眼就……
老黄头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精光,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皮一样紧紧挤在一起:“走,瞅瞅去。这戏码,怕是比县草台班子唱的还热闹。”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冷峭。
两人悄没声地跟了上去,借着越来越浓的暮色掩护,溜到大队部那排土坯房的背阴处。窗户纸年久失修,破了几个不小的窟窿。刘麦囤凑近一个窟窿眼,屏住呼吸往里瞧。
屋里只点着一盏玻璃罩子煤油灯,火苗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反而让房间其他地方显得更幽深。马赶明背着手站在那张掉漆的八仙桌后面,脸沉得像暴雨前的锅底。陈石头被两个后生反拧着胳膊,死死按着,脸上青紫交错,嘴角还挂着血丝,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周围或站或蹲着十几个社员,都是队里有些头脸或身强力壮的,此刻却个个耷拉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面,大气不敢喘一口。空气黏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混合着汗味、土腥味和一种无形的恐惧。
“陈石头!”马赶明猛地开腔,声音又尖又利,像生锈的铁片刮过锅底,瞬间刺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你狗胆包天了!竟敢偷生产队的粮食!人赃俱获,铁证如山!你还有啥话说?!”他右手“嘭”地一声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煤油灯火苗疯狂跳动,墙上的人影也跟着张牙舞爪起来。
陈石头浑身一哆嗦,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血污,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凄惨。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带着哭腔:“马队长……队、队长……是……是你让我……”他的眼睛瞪得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绝望,直勾勾地看着马赶明,仿佛在看一个突然现形的恶鬼。
“放你娘的狗屁!”马赶明像被蝎子蛰了似的,暴喝一声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石头脸上,“我让你好好劳动,为建设新中国出力!谁让你偷粮食了?啊?!”他恶狠狠地环视一圈,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脸,“大家都亲眼看见了!粮食是从他家炕洞里扒拉出来的!证据确凿!你们说,该咋处理?!”
众人头垂得更低了,有人不自觉地把脚往后缩了缩。屋里只剩下陈石头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马赶明见状,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那声音里透着残忍的快意:“没人说话?那就是都没意见!好!明天上午,打谷场上开全体社员大会,批斗偷盗集体财产的蛀虫陈石头!游街示众,以儆效尤!”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冰冷的铁钉,一根根将陈石头钉死在“罪人”的耻辱柱上。
陈石头如遭雷击,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额头把泥土地面磕得“咚咚”响,哭喊道:“队长!马队长!饶命啊!我都是为了你……那晚运那批谷子的时候,你说天知地知,出了事你兜着!你不能……” 恐惧让他语无伦次,却还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为了我?!”马赶明眼中慌乱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凶厉的神色覆盖。他猛地抬脚,狠狠踹在陈石头肩窝上。陈石头惨叫一声,向后翻滚出去,蜷缩在地上痛苦呻吟。“死到临头还敢血口喷人,诬陷干部!罪加一等!”马赶明声色俱厉,胸口起伏,显然这一脚也是给自己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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